高微微蹙眉,上前一步,高声道:“王,你本是稷下学宫出身,也曾在旧齐官场历练,还与我等说过是非曲直等为官之道。现在却如此毛躁,鼓动其他士子归隐逃离,有何居心?” 王冷笑一声,道:“我能有何居心!我只是在阐述自身观点,诸位皆是饱读诗书之事,岂会被我轻易左右,轮得到你在这说三道四,指桑骂槐? 怎么,你可以批评上卿,可以畅所欲言,我们就不行?你说了就是刚正不阿,我说了就是别有目的。” 高一时被哽住。 王趁胜追击道:“我倒要看看,张上卿凭什么这般命令我们士子……” “凭老夫,行不行!”一声浑厚的嗓音响起。 士子们心中不屑,哪来的老仗如此嚣张?连上卿的面子他们都不给,其他再怎么高的官也不行。 士子们这么想着,然后缓缓地扭过头。 这一看,不少人瞳孔一缩,某些人表情有些疑惑,他们互相低声交流了两句,然后一片一片地沉默,拱手行礼。 义愤填膺的士子们安静得过快,这让王士子心下有些忐忑,他转过头,身形一顿。 这人并未穿任何象征身份的官服,朴素的麻衣,背着鱼篓,手上还拿着鱼钩,看过来的脸庞带着浅浅的笑意,只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嗯?这个熟悉是! “啊,是,是……” 王文士猛地扭头看向高,拼命对他使眼色,高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王脸上不显,但很快也拱手,行礼道:“见过王夫子。” 来的人正是卸下丞相官职的王绾。 他本打算离开咸阳回归故里,但因为嬴政的挽留,以及对骚操作颇多的张婴的不放心,王绾还是选择留职在博士学宫,并且成为一位在游走在咸阳各个学室传道受业解惑的夫子。 王绾在咸阳学室授课,不限制听课人的门第。 换句话说,现场六百余士子,几乎都慕名去听过他几次课,有心思的士子甚至跟在王绾身后上了数十次课,在王绾面前刷足了存在感。 也就最近几月忙着教导张婴,以及解决野人生存问题,王绾才减少了在外授课的数量,要不然这几百人,只怕大半人,王绾都能叫得出名字。 “呵,你小子想起来我来?” 王绾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士子,摸了摸胡须,“我听你的意思是不乐意看看大秦?” “弟子不敢!”王士子连忙拱手道,“某,某只是不满强硬请……” “你呀你,当初在学室第一个认出我身份的就是你。若张上卿只是私心邀约,他能指挥得动这卫戍军?你小子这般聪慧能看不出来?” 王绾慢条斯理地说完,“还是说,你听闻上卿手底下人不多,所以想搏一把幕僚的位置?” “没,没有的事。”王士子不敢承认他确实抱有先把事情搞大,再展现聪慧去平息事件,得到张婴认可的念头,只苦笑地拱手道,“夫子高看我也!我只是走得累了,一时糊涂了。” 王绾笑了笑,不再咄咄逼人,说道:“这新长安乡是张上卿数年的心血汇聚,有他独特的施执理念,他底下也确实需要些人才。我正巧去看看,可愿与我同行?” 王士子感恩王绾放他一马,连忙拱手道 :“长者令不敢辞!” 其余士子见领头羊都服软,再加上刻在骨子里的“礼”思想,他们也纷纷跟上道:“都听夫子的。” 候在旁边的于百将,看着前方宛如鸡妈妈领着一群乖巧鸡崽子们前进的场景,忽然意识到张婴之前意味深长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尊师重道。 王绾,就是张婴给士子们准备的无形枷锁。 …… …… 他们绕过小山堆,视野一瞬间开阔起来,碧水青山,阡陌交通,田间的地上有不少青年闲谈着,不让嬉闹的小儿靠近正在烧秸秆等沃肥的田地。 路过一条潺潺的小河,不少洗衣的妇人冲他们嬉笑打招呼,惹得不少脸皮薄的士子们加快了步伐,在他们刚刚越过河流时,经过一块被土篱笆围起来的房屋,里面传来着朗朗的读书声。 士子们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听见有幼子将李斯的《仓颉篇》给背诵混淆。 忽然有一个士子跟着那幼子的声音,开始接话,同时背诵正确的语序。 他这么一背诵,其余士子也纷纷跟着站定,一起高声背诵正确的《仓颉篇》,上百人的和声音量极为巨大,惹得篱笆内的稚嫩声音一僵,磕磕巴巴起来,没多久便停了声音。 士子们没管里面停没停,反正他们是将《仓颉篇》完整地背诵完,然后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就连领头的王绾也停下,摸了摸胡须,笑看他们的恶趣味。 “你们这样也不怕挨揍!”张婴笑盈盈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别看文士们之前各种愤怒讨伐。 但真当站在张婴面前时,他们纷纷拱手行礼,一个比一个有礼貌。 王绾笑眯眯地走上前,打量了一下张婴的装扮,道:“在里面给幼童们启蒙的夫子是你?倒显得我今日过来打搅了。这样,你安排个人陪我去看看即可。” “哪的话。今日周考,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主要还是等夫子。”张婴将手中的纸书递给身后的男子,“林夫子才是启蒙先生。” 说完,他大迈步向下来。 士子们看到林夫子出现时有些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高士子忽然道:“上卿,大乱初定,天下失治,士子为天下根本,得士子之心者可得天下。上卿可认同?” 张婴惊讶地看向对方。 发现这高壮士子,双目坚定,明显不是在故意给自己抬咖位,而是深信不疑。 他忍不住开口道:“我只听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人心者得天下。这得士心者得天下,是哪一位学说大家说过的话?怎么?天下只有士子才是人?农户、商户、屠户和军户等,都不重要?” 高闻言一顿,微微蹙眉,拱手道:“上卿,任何一个王朝的前进,都需要士子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制定国策,就犹如商鞅辅佐秦孝公,张仪辅佐秦惠文王。 如今天下初定,治世之法当变,可该怎么变?自然也得是天下有识之士来出谋划策。如此一来,难道不是得士子者可得天下吗?” 张婴忍不住哈哈大笑,开口道:“这位高士子。商鞅、张仪是厉害,对大秦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功劳,但这并不代表得士子得天下。 换个人来举例子,白起之于秦昭襄王,蒙武、王翦将军之于陛下。他们对大秦是否也立下泼天的功劳,没有他们,大秦必然无法统一。那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得将军者得天下? 大秦是由士、农、工、商、军组成,每一个阶层各司其职,都在不同领域有着不同的重要性,所以管子、孟子都表达过,得人心者得天下。你又何必偷换概念!” 高闻言一顿,若有所思。 王士子在旁边故作沉稳地开口道: “上卿所言是有些道理,但王朝就好像是急速奔跑的马车,农工商户皆愚民,是马,士子是制定政策统领他们的人,是驾驭马车的车夫……” “哈,按你的说法,马若不在,车夫有什么用。” “不,车夫也可以下来拖车……” “行了。越说越离谱。爱耍嘴皮子这点真是士子们的通病。” 张婴打断对方,“我在进入逐课堂前,从未想到某些文士对大秦竟有如此深的偏见,对自身反而自视甚高。” 王士子一愣,微微蹙起眉。 其他布衣士子们也神色不虞,毕竟这个评价听起来不是很好。 “今日恰逢要与王彻侯说一说新长安乡。”张婴看向其他士子,语气很平淡,“多说无益,你们也能好生看看。大秦如何,得何人的心才能安定天下。” 张婴说完便不再看士子们。 他即便是做任务,也是以舒心和顺手为主,从不强求。 张婴走到王绾面前,微微拱手道:“今日之事。是阿婴莽撞了些。还望先生……” “你既唤我一声先生,区区小事,何错之有?”王绾非常大度地摆摆手,完全不计较张婴打着他的名号指挥士子的行为,笑了笑,“倒是陪我好好看一看你自信满满的新长安乡北区,若他们安顿得不好,老夫可不答应啊。” 张婴笑了笑,忙拱手道:“夫子最关心的无非是野……新大秦人如何生存,既如此,我们便先去看看藕煤地。” 众人跟在张婴身后,沿着河道往山里走。 王绾以及士子们没走多远就觉得燥热起来,不少人脱了身上的毛衣。擦了擦额间的汗,再一抬眼,恰好看见前方一排排灰白色的冒着烟的石房建筑。 石房建筑前有不少光着膀子,穿着灯笼裤样式的精瘦男性从篓子里一摞一摞地往地上倒着黑色煤渣。 他们倒完之后便利索的往山里走去,一群穿着麻布衣的少年郎们则拖着一板车的黄土来,将其倒在煤渣旁边的空地上。 旁边的妇女们挑挑拣拣,将煤渣和黄土会以1:1的比例,一边慢慢掺水,一边搅拌,最后用模具将其做成一个一个的藕煤。 士子们都认出这是今年深冬才风靡咸阳的藕煤。 高士子蹲在那询问了几句,起身道:“制作过程竟如此简单?回去后怕是不用买了。” 王士子嘴角一抽,这是在故意挑刺吗? 王绾也看向张婴,轻声感慨道:“阿婴,藕煤制作过程极为简单,用它来谋生只怕是不长久……” “哈哈!师父。随我来这边,挣钱的重点可不在藕煤。” 张婴在前方招招手,领着王绾一行人来到石房子后侧,看到了用藕煤烧得很热的秦朝火墙,以及一个用木头制作的怪模怪样的超大房子,房子的四周和顶端分别用羊毛与帛遮得严严实实。 当张婴拉开大棚的布帘,好让人往里面瞧一瞧。 众人:!!! 竟全是绿油油的青菜。 王绾惊讶道:“这,这是……” 张婴笑道:“深冬绿菜,皇室贵族专供,挣得不少。” 士子们纷纷上前,却又不敢真的进入大棚内,站在外面啧啧称奇。 “冬季能活?闻所未闻!” “不,《论语》曾写过,“不时不食。”,春秋时期会不会已经有深冬青菜?” “不曾见过,不可考据!但眼下却是实实在在的……神迹。” …… 某些比较迷信,或者说来自旧楚之地的士子,更是用一种看大巫的眼神在偷瞄张婴。若是得到张婴的回望,一个个表情无比的乖巧,脸上完全没有之前叛逆的模样。 王绾细细看了一会, 道:“物以稀为贵,不时之物,深冬绿菜,贵族追捧,上行下效,怕会加重农户们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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