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主满脸堆笑,老脸上的褶皱都挤做了一堆:“月官啊,多谢你来救场。你看,好歹相处几天,祝大爷说......” 花旦甩了甩衣袖,甩掉一点簌簌落下的粉。脂浓粉艳而不掩清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不好。我不喜欢。” 因为这声调太温柔,太天真,戏班主虽然听在耳里是拒绝,听在心里却赛欲拒还迎。他放松了一点,花旦示意他先让开的时候,就无意识往旁边让了让路。 擦肩而过的刹那,忽然天翻地覆,戏班主猛然感觉脸摔在了地上,一阵剧痛。 花旦把最外面的戏服一扯,一丢,起腿,狠狠蹬倒了戏班主,嘿了一声:“我不喜欢。” 这次的声调就没那么温柔了。 旁边吹拉弹唱的几个琴师鼓手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边乱哄哄要去扶戏班主,一边喊人,一边要去追,少年花旦却卷着水袖,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外面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戏台后面不远处,就是一处外院的厢房。离厨房不远。 戏班子的成员大抵居住这里。 月官脸上的妆被雨水淋得东一道,西一道,一边跑,一边在雨里,一边就使力丢下那些行头、剥下一层又一层的戏装,任由这些价值不俗的行头,委顿在浑浊肮脏的水洼里。 幸而现在祝家的人大多在看戏,没有人反应过来。 月官跑到厨房边上,身上只剩几件普通的衣裳,浑身被淋得湿透,颜料粉墨顺着面颊流了一身,狼狈极了。 他摸摸饿了几天的肚肠,狠狠心,正待进到厨房,摸几个馒头就离开,忽然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是有人在里面,不由一惊,不自觉问了一句:“谁!”,自觉失言,却也已经来不及避开。 余光一看,却不是厨子,而是一个披麻戴孝,全身皂衣的女孩子,梳的是妇人鬓,手里举着一个鸡腿,半个馒头。 两个人顿时都僵在了那。 半晌,对面的女孩子干巴巴说了一句:“噢,你也饿了吗?” 月官抹了一把脸:“嗯。你也是?” 祝家大爷看上的那个戏子跑了。 闲人们都说,原是请来送灵的戏班子的台柱病倒了,才从外面野路子请了一位临时来救场。不意连唱三天,艳惊四座,技高凡俗,看直了一干纨绔子弟、昏庸公子。 祝家的大爷,偷偷就出了价钱,使唤那戏班主,去把这个戏子买来作弄。 虽系家中有丧事间,这样不合适。但第一,只是玩弄个戏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上下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料,人居然跑了。问遍外面的戏班子,都说这个戏子叫做月官,是个挂单独个的,经常来救救场,串串戏,野戏班子都不多待,似乎总是在乡里田头跑。 因来路系不明,又十分机警,有人想要捉住卖掉,都不能成功。 最后气得祝家大爷只有捶胸顿足。 “你原来好像不叫月官,。”六少奶奶啃了一口他递过来的窝窝头,打量他一眼:“也没现在这么黑。” “......但是也不叫明官。” “那你到底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三岁的时候,被卖到戏班子的时候,娘叫我‘出云儿”。后来嘛,有时候别人叫我明官,有时候叫月官。有时候也奇奇怪怪的叫一些别的名字。” 六少奶奶慢吞吞地咽下窝窝头,满眼好奇:“在贾家的时候,我还给你指过路呢。你怎么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月官,或者说,明官?还是叫出云罢。出云叹了口气,伸出一个手掌:“这是我第九次逃跑了。” “这是五。” “噢。我没读过书。”出云数了数,赶紧伸出另外一只手,补上了五根手指头:“九。” 渡儿正想纠正他,“有人来了。下次带馒头来。”出云耳朵灵敏,猴儿似地赶紧一翻墙,就出去了。 那个丫鬟满眼怀疑地过来了:“六奶奶,您怎么跑到外院来了,又坐在墙根做什么?” 渡儿偷偷把窝窝头揣在怀里,擦擦眼泪:“噢,我也想听听送灵的戏。听听戏的音头也好,权当送送夫君。” 丫鬟劝道:“您难道不会思念六少爷,而半步都离不开灵堂吗?怎么能乱走呢。” 接着就又是一通佛堂苦诵经。 府里人议论:这个青春寡妇,虽然脸色苍白了,脸颊凹陷了,身体瘦弱了,却还是太活泼一点。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吃着几根青菜,半两米饭,还慢慢地,还有点脸色红润回来了。了不得,了不得! 虽然这个人,还刚刚只有十六岁,但她是个寡妇。还是个青春寡妇。 寡妇,哪怕多吃一点油水,哪怕多走半步路,哪怕做绣活的时候,做的花样子新鲜别致了一点,都要被人怀疑是“守不住的人”。 祝老夫人听说了,为下人们怀疑媳妇的名声,而哭得一天都吃不好饭。 第二天,六少奶奶就听了满耳朵的“贤妇事迹”。 先是重点讲隔壁的张家。张家老爷死了,于是张夫人大哭七天,滴水未进,最终泪尽而亡。张家人得县令褒奖,建了一个高高的石牌坊,美名扬县中。 六少奶奶听了,只是“哦”了一声。 祝老夫人恨铁不成钢。 幸而浙南多贞女。 不远的永嘉县,李小姐,未婚夫婿病死了,她悲痛欲绝,于是决定挑一个好日子,请亲友们都去见证,她要殉夫证忠贞。 祝家也是其中的一户亲戚,祝老夫人赶紧带着六少奶奶去观摩考察了。 那个七岁的李小姐,挂到梁上的时候,先是在父母族人鼓励的眼光中,像将军登宝殿似地,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了凳子,嫩生生的嗓子高呼一声:“郎君,我来也!” 下面的族人、父母、亲戚、闲人,有些哭得满眼泪,但看着她,全部都是看英雄的眼神。 李小姐满意了,得意着把脑袋伸进了白绫里。笑嘻嘻把凳子一踢,人小腿短,踹了几下,没踢动。 李小姐觉得丢了脸,嘴一瘪,就要哭。 她爹赶紧上去,把凳子踹倒了。 那张苹果似的孩子脸蛋都紫了的时候,嘴头吐出来,手伸向李家的爹妈族人:“难受......我,我不要了......” 旁人勃然色变,狐疑。 她祖母赶紧解释:“这孩子是说,不要大伙看着。” 众人神色缓和下来,连忙顺从这位年虽小却可敬的烈女的意思,垂下了头。 没一会,没声息了。 李家哭声震天。 李小姐的爹妈、祖母,都哭成了泪人儿:“可叹女儿坚贞至如此,竟抛下了父母亲人。” 县令听说县里出了这等烈女闲妇,喜的连忙要表彰。又问系否自愿,如果是自愿的,还可以再上一等规格。 见证的亲友,虽有小小疑虑,为表对李小姐的钦佩,忙都说“自愿的,自愿的。” 于是七岁的李小姐,成了当地出名的烈女,修了祠,盖了庙。举族扬名,免了一部分赋税。 那天,据说还有传言,说一向是志愿守寡有美名的祝家六少奶奶,去见证观礼的时候,因为远远望着这烈女之事,心中敬佩,太过激动,想要上前。结果胳膊被祝家两个强壮的婆妇,给拉出了一道青紫。 过了几天,祝府里又称赞起来,说六少奶奶,脸色更苍白了,身形更瘦弱了,连眼角下都挂了青紫。据说,没几天,就晕倒好几次了。 谁家的寡妇是活活泼泼,面色红润的?那些都是不知何为“坚贞”,不思念丈夫的混账荡.妇。 像如今的六少奶奶那样的,才是平阳县里传佳话。连祝家的宗祠的族人,都赞不绝口。 没过多久,又听说,祝家的六少奶奶,允许被进宗祠去拜祖,替祝家祈福。 这是天大的殊荣加在身。 这年头,祠堂,女人是进不得的。 一个普通的女人,一辈子,也只有出生和出嫁那天,能够进得了自家的祠堂一次,夫家的祠堂一次。 而黛玉听到这里的时候,祝家的六少奶奶已经被送到宗祠去了。
第25章 烈女祠(四) 出云甩开大袖子,扯着大褂子,满脸花花绿绿的油彩,做着滑稽夸张的动作。台下一片哄然大笑声。 一双双的月牙儿,一片片黄烂牙齿。 秋风正爽,天空显得特别高,特别蓝。 演过一场滑稽戏,在一张张劳累了三个季节的面孔的笑容里,曾经王孙公子千金难求他下场的出云,就又连续地又演了七八场毫无技术含量,夸张可笑的杂技、滑稽戏,出了一身的汗。 到最后下台的时候,出云的汗,把脸上的油彩都花了。 他坐在草台边的草拢子上,拿灰扑扑的袖子擦汗。 老婆子大嫂子都瞅着他乐。 男人们也乐。 搭戏台的一个老头拿了个缺半边的破碗,过去给他舀了点水,出云咕噜噜一口喝完。才问:“怎么又要演?” 老头说:“祝家本家送来了一位夫人,就在烈女祠附近住着。说是要开恩典进祠堂立牌坊的人。祝家本家那一族,就请了神要唱大戏祭祖。最近见天地唱。我们村凑个热闹,也多演几出戏。” 出云看着那碗混浊的水映出他涂满油彩的脸:“六少奶奶?” 老头笑了笑,露出皱巴巴嘴唇下的一口豁牙:“听说行六。”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媳妇挑着水经过他身旁,一双小脚,走得非常缓慢,想停下休息片刻,但做成尖底的桶根本放不下来。因此浑身是汗,汗流得比出云还厉害。 老头见了,就问:“二妹,你婆婆又叫你去打水?” 又瘦又小的二妹穿一见破袄子,生得瓜子脸,很灵巧的模样,见有熟人问她,先是要抬头一笑,见是两个男人,就赶紧把头低下去,吃力地挑着水走了。 出云说:“她是哪个?好像经常看戏的人里面没有她。” 老头看了看她的小脚,说:“平阳县外的那个罗家村的,那边时兴裹脚。是梁二嫂子家买来的新媳妇。” 出云知道梁二嫂子,那是这个祝家佃村里的一个寡妇,脸上有个肉瘤子,每次都是陪着她那个小儿子来看戏。还给戏班子送过几次水。 梁二嫂子命苦,虽然家境不错,但青年死了丈夫,家里只有一个遗腹子。她带着独子,虽然家里有几亩田,几头大畜牲,可以雇一两个人,却因为是寡妇,谁都信不过。 何况独子病怏怏地,经常顾得了儿子,顾不了田。就买了一个媳妇。 出云把长眉皱起来:“梁二嫂子的儿子才八岁?” 老头撇他一眼,嘿嘿笑:“是五岁。” 出云不说话了。他在乡下县里跑戏,也知道这种小丈夫、童养媳之类的事情,是人人看作平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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