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路走来,她知道,自己也已经变了很多了。变得......恐怕宝玉都不敢认她了。 外面的船家听见了,嗳了一声:“林先生,你这样教孩子可不成。” “哦?”林若山不以为意,以为船老大要说太放纵女孩子了,不料船老大说:“只是养好身子还不够,万一掉进这种江河里怎么办?所以还得学会游泳,学会撑船。哎,我女儿就是一把好手。” 林若山呆了。 黛玉笑岔了气,连声说:“哎哟......船家说的是,船家说的是。叔叔,你教不教我?” 林若山苦笑:“教!” 说笑了一会,林若山提醒道:“黛玉,虽则是在渔船上,但这时候天光正亮,风也正舒缓,正是思索求学的时候。叔叔告诉过你,无论在什么境地,都不可不求学。为怕头晕,我们不读书。但是也该说一些言之有物的东西了。思而不学则殆。昨天我让你想的问题,你想完之后,我给的册子,你都看了吗?” 黛玉面对学习的时候,态度就格外端正起来了。她想了想,说:“看了。” “能接受吗?懂吗?” “能接受一部分,能懂一部分。” 林若山笑了,问她:“哪些能接受?哪些不能接受?哪些懂,哪些不懂?” 黛玉想了想,先说不能的,和不懂的。她用手指天:“我不能接受天是地是圆的,而地只是天的海洋中的一小颗。我也不能接受社会契约论。” 林若山问她:“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不能接受?你认为除去双眼,人不能相信自己的理性吗?我说过,有些东西,光凭理论,就能推断出它们的存在。” 黛玉沉吟一会,眨眨眼:“不。我认为,人的理性,是可以超越所谓的‘亲眼所见’而证明真实的。但是,这种理性也是落在实际处的理性。叔叔你说,有证明这一切的器材、理论、资料,而你现在拿不出来,只是空口告诉我。你也没有把那一套据说可以真正推论这些东西的理论教给我,也只是空口说说。那么,我为什么要接受?只凭你是我叔叔吗?” 林若山大笑:“好了,你不必说你接受和你懂什么了。你真是会挑重要的东西懂。‘唯物’、‘理性’,那些泰西老洋鬼的说法我喜欢:让唯心的世界见鬼去吧!” 黛玉道:“其实,西洋人提倡的这几个,在过去千年里,中国之地,也曾有过例子,也曾有过一些零散类似的想法。其溯源,上可追先秦。” 林若山点点头:“不错。”想起什么,又长叹一声,神色复杂。 又问答了一会,问了几个林若山的书上黛玉不懂的东西。林若山才不问了,谈起前端时间的《烈女祠》。 黛玉也松了口气。她系过目不忘之人,又素来非常聪明,并不厌烦叔叔说的这些新奇的西洋理论,但是她本人的兴趣,还是更多地在‘文’这方面。 看黛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林若山又取笑她:“又不叫你做个泰西之地的什么学家,只是要认一认当下人间,清一清腐儒的影响罢了。” 因说起《烈女祠》,黛玉的兴致就高多了。现在在船上赶路,因此不知道世人到底怎么评价《烈女祠》的。 而一个作文者,大部分时候,总是对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文章,是满怀期待的。林若山看她高兴,忽然有些不忍,一叹。 黛玉自离开贾府之后,一路同他南下。 见了很多东西,也走过了很一些事。 就是一路走来,王朝的流民四起,天下困苦,她也都看到眼里去了。 从一个贾家多余的人,睁开眼,开始看人间了。 如果说,作《金龟梦》的时候,只是懵懂中的金丝鸟看了看自己居住的地方,感到似乎这里不干净,所以不太高兴。 那么,写《杨柳树》的时候,就是睁开眼,走出来,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团黑影,在头上笼着。她开始看到并讨厌这些东西了。 而到写《烈女祠》的时候,就是一个真正的飞跃——黛玉看到了那团始终笼罩在这个人间,笼罩着她,也笼罩着渡儿、笼罩着所有人的,黑雾大概的模样。 她也开始在文章里,小心地描写、试探、并试图向这些东西,做一个反抗了。 黛玉自己感觉得到吗? 她感觉得到。 林若山始终记得,黛玉在写《烈女祠》的时候,坐在灯下,伸出手去向窗外的无边黑夜,向虚空,试图抓着什么,喃喃的样子。 只是,她还浮在上面,没有真正抓住那些东西的马脚。 林若山不会去主动告诉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包围着她。自己一步步发现的,总比别人嘴里听来的,要更能深刻的多。 林若山从船舱里坐起来,忽然又问了一个从前问过的问题,没头没尾的:“黛玉,你后悔吗?” “后悔?我想,还是后悔的。”林黛玉从遥想《烈女祠》回过神来,低声道:“不过,总比连什么鬼东西围着我都不知道,要少后悔一些。” “那好。”林若山笑道:“等我们下船的时候,就去打听《烈女祠》。只是到时候,听到太难听的评价,可不要哭鼻子。你得知道,你叔叔我是个混账。你现在呢,多少也算个女混账。混账写出来的东西,大人先生们估计不会喜欢的。” 黛玉想了想,笑起来:“不会的。我明白叔叔的意思......我有准备了。”
第31章 歌仙(三) 一路南行,大多水路。到了广西,已是快到阳春三月,南边已经天气渐暖。黛玉叔侄下了船,打算经过广西,往云南去。 广西地处处偏僻,且湿热多林,瘴气丛生。只是他们赶路的这个时节挑得好,热未生,寒不寒,瘴气也尚未升腾。 而且一路上,他们叔侄大多挑城镇人烟处行走,防瘴气的薏苡,各种措施,也早早按照林若山当地朋友的嘱咐备上了。 因此黛玉虽然身体仍不算太好,但也没出什么问题。过了一段时间,也慢慢适应了当地环境。 赶路途中,音讯不通。下了船,黛玉的第一件心事,就是探听《烈女祠》的反响。 只是广西偏僻,音讯难传。任外边有什么流行的事儿,传到这边来,也总是慢几分。到了广西相对繁华的一个城市南宁,才有了一点眉头。 这天,黛玉正坐在临时租来的小院子里读书。 林若山去了南宁一家读书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名头最响亮的茶馆里。回来的时候,给黛玉带了一叠的纸。 林若山示意她:“读读。” 黛玉翻开一读,神色就变得彩虹似的,飞快地翻读到最后。 原来自张道衡之事后,原来只在一定范围内传开的话本《烈女祠》,倒是轰轰烈烈起来了。 张道衡本是当世名家,一代大儒,虽无官禄在身,但子弟门生众多。他之所以进京,也恰恰是因为一个做京官的门生相邀。 他既然评了《烈女祠》,虽然指是文贼,但是人人都起了好奇心,倒想看看怎么个“文贼”法。 因此坊间都传开此书。 看了书之后,固然许多人跟着附和指责潇湘君子是文贼,但有另外一部分人,并不这么认为。 渐渐地,掀起了一场大论战。其中,论战爆发的重点区域,就是长江以南,沿海之地。 首先,《烈女祠》描写的地方就是浙南。其次,是祝家祝巡抚的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打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口水仗,痛骂潇湘君子,说现在文人学士之中,有一个专作下流话本的人,唤作潇湘君子。说他是不忠不肖的文贼,上书要求浙江省禁了此书。 而大凡越是禁.书,人们就越要犯禁。 江浙以来,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也多出悖逆之狂徒。这些狂徒,最喜欢和自诩正人君子的正经人做对。一听此是禁.书,就有人捞了来看。一看之下,高呼绝妙!立刻针锋相对,撰文为潇湘君子鸣不平。 其中这部分人中为潇湘君子鸣不平而闹得最大的,首推以江南名士为首的一波“不肖徒”,比如以“童心说”闻名,经常批评朝廷重农抑商,曾嘲笑孔圣人的李白泉。 甚至笔锋直指张道衡。 两边掐得轰轰烈烈,两派的读书人,大多牵扯进来了。论战的中心点,就是《烈女祠》中的女主人公玉兰,到底该怎么评价。 一边说是可怜人,一边说是不忠不贞不肖不淑,死了活该的□□荡.妇。 黛玉一目十行看到这里,叹道:“我竟不知道,为我一话本文字,能闹得这么大。” 林若山觑她一眼:“要哭了?” 黛玉却已读完,把这叠纸往桌上一拍,咬着牙一笑:“哭什么!只是好笑罢了。” 她半气半笑:“那个张道衡,枉为一代大儒,说出这等昏话来,倒叫我好生新鲜:我平生可是头一次做文贼呢!” 林若山却道:“黛玉,张道衡没说错。你确实就是个‘文贼’。” 黛玉听了,一呆,几乎如五雷轰顶:“叔叔,你!” 林若山看她的神情,背手起来,摇摇头,说:“你自己写的《烈女祠》。难道你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 他拿起一张纸,弹了一弹,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念完笑道:“好个张道衡。时人说他敏锐洞察,有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黛玉还愣在那。 林若山笑道:“不要意气用事,抛开个人的情感、好恶,你身为作文者,自己想想,张道衡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黛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初动笔的时候,脑海中浮起的一幕幕景象。 她那时坐在灯下,想起渡儿,想起二妹,想起连日所见,满目憋屈,满眼愤怒,面对着窗外的无边黑夜,好像透过黑夜,看到了无形的、无处不在的、令渡儿遭难,令二妹凄凉,令她简直好像要窒息的某样东西。 黛玉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那一刻,她浑身颤抖,好像只有手中的笔杆能抵御从心底泛起的恐惧、痛恨。 她思考了半宿,才勉强抓住了一点那东西的蛛丝马迹,就本能地将这些蛛丝马迹,写在文里,作为了毁灭玉兰的丑恶的势力。 想到这里,黛玉忽然呆住了。她之前的万丈委屈,都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又瞬间被冰封住。 她颤抖着手,一把将林若山手里的纸夺来,一个字又一个字看了一遍张道衡的评语,最后喃喃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宗族、神婆、小丈夫、县太爷...... 半晌,林若山听见少女笑了起来,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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