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 其中, 年轻一点、体弱一些的女孩子跌了一跤。 年长的一个赶紧拉她起来,看她棉布裤子上, 都溅上了泥水, 头发湿漉漉的, 皱眉:“我回去就上山。你好好地去擦一擦,烧点柴火, 烤一烤。” “急什么, 不过是淋了一点雨, 我又不是什么泥菩萨,哪里就能病了?化了?你别往山上去。刚下了几天的雨,山上的路不好走。”年轻的女孩子被扶起来,听了年长者的话, 蹙起眉尖。 年长一些的不以为然:“得了。别拿你那身板小瞧我。我打小就晃着藤曼攀着峭壁,猴子跌了, 都跌不了我!” “好个‘猴子’!刘三猴子!”年轻女孩子撑不住笑了。 “呸!顺藤上树, 撕了你这张臭嘴!” 两人有说有笑的赶路, 前边路上,有人气喘吁吁地溅着泥浆跑过来:“三姐, 玉姊!阿妈叫我知会你们,今个千万别到咱们寨子来!寨子里, 章家的人又来问了!还有那个总是盯着你们的帮闲的子弟,今天在我们家转来转去!” “我们晓得了。小黄莺,你阿妈还有什么话叫你说的?” 小女孩连忙说:“有的!阿妈说,今天不行。明个你们一定得来传歌,乡亲们都等着呢!” 又悄悄地把怀里的半个硬馍塞给三姐:“阿妈说,你们今天去不了寨子,怕你们挨饿,这个。” 说完,不等她们拒绝,塞给年轻一点的“玉姊”,她就立刻跑走了。 两个人得到消息,换了条小路,悄悄地转了方向,掉头往原来的寨子回去。 天上又开始下小雨。 好不容易回到之前传歌的寨子时,林黛玉嘴唇都有点发紫了,手轻轻地哆嗦着。 幸好这个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有点草药晒着。 她们暂且避雨的这户老乡,在自己家的土屋里,给她们腾了个离鸡圈最远,苍蝇蚊子最少,也没有养着畜生的干净屋子。三姐向老乡借了点药煮着,又给她擦干头发,借了一件补丁少点,虱子少点的干净衣服给她披着。看她喝下药,又端过一碗老乡煮的热粥,给她暖暖身子。 黛玉看了看粥,这粥有几粒梗米浮着,算是难得的稠粥。她轻轻推开:“我们不是定了规矩了吗?老乡们不容易。我们去传歌,一天只在一个寨子吃一顿。今天,已经麻烦老乡了,不能坏规矩,又吃老乡的东西。” “喝罢。这家的女主人,就是上次,你看破那地租上的花样,帮他们写了诉状,赎回地的那户人家。这粥,他们感激的是你,今天又恰恰多煮了一份食物。所以,不算在我的‘规矩’内。”说着,三姐把热腾腾的粥递到了她嘴边。 林黛玉刚刚接过,就看见老乡家瘦骨伶仃的小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眼馋地看着粥。这粥捧在手里,顿时十分烫手。 不多时,他矮小瘦弱的阿妈把拉他走,隐隐地,还能听见教训孩子的声音:“没出息,给传歌人的粥也馋!” 林黛玉把碗放下,叹了口气。 普通老百姓家,谁家会有多余的食物?谁又会多煮食物? 看老乡拙劣的“骗局”眨眼被拆穿了,三姐顿时面露苦笑,只得说:“喝了吧。要不然,乡亲以为你嫌弃粥稀,指不定就去杀鸡了。” 想起门口鸡圈里那只孤零零的瘦鸡,黛玉眼眶一热,无法,只得把馍馍塞给三姐,示意一下,然后赶紧低下头装作喝粥。 三姐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出去,悄悄把馍塞给了小孩子。 林黛玉低下头,才真的喝了一口粥。 粥里的热气腾上来,她在水雾中,想起自己和三姐流落至此,受老乡邀请,在各个壮家的寨子里传歌。老乡们热情,纷纷留饭、招待。她们也就讨口饭吃,谋个落脚的地方。 大伙尊重传歌人,喜欢刘三姐的歌,也喜欢黛玉容止文雅,识文断字。也可怜她们两个孤身女子,流落在此。碰到那些闲汉对着两个模样美丽的小姑娘动手动脚的时候,三姐还没有跳起来打人,寨子里的乡亲先就阻止了。 刘三姐又十分老道机敏,那些风评不好,又人贩子出没的地方,她是从来不去的。 只是,她们在传歌过程里,得罪了寨子里的财主。 每次刚刚落脚没两天,就有人跟章家告状,说这里藏了他家的逃奴。 无法,三姐和黛玉只得在各个寨子里辗转,乡亲们自发地给她们当耳目。一旦出现地主动静的蛛丝马迹,立刻会有人给她们通风报信。 她们就跑到别的寨子里去。藏在老乡家里,等风头过了再回去。 传歌是无偿的。 但是东家住一段日子,西家住几天,帮这家做点活,替那家补衣。黛玉则还时不时帮这家写信,那家看读个信,念个字。 偶尔三姐入山砍藤、采药,既给黛玉带点治病的药,也换几个钱。 这样,常常在几个寨子里辗转,吃几家的饭,受几个寨子的帮,竟然也勉强落下脚来。 只是,为了不麻烦穷苦的老乡们,三姐和老乡们“约法三章”,如果去哪个寨子传歌,只在那个寨子吃一顿饭,别的,不是做活所得的,一概不要。 有些寨子过于热情,“犯了规矩”,那下一次传歌,三姐就不往这寨子去了。 这样,才遏止住了乡亲们的热情。 两人刚刚休息了一会,听见外边嚷嚷的。三姐小心地看了看,转了回来,神情冰冷:“又加租了。” 过了一会,这户人家传来一阵阵哭声。瘦弱的女主人拿肮脏的手背抹着眼泪,绝望地坐在布满鸡粪、烂泥的地上。 脖子上挺着个瘤,因为去年交不出租子,被地主活活打断了一条腿的男主人,麻木地坐在烂泥稻草糊成的土炕上,看着自己仅剩下的两担香茶,和仅剩下的一条腿。 外面的寨子附近,一片片的土坯屋里,都是一阵阵的哭声。 他们瘦骨伶仃的小儿子受不了弥漫着的绝望氛围,跑进来,哀求三姐:“姐姐,唱唱歌吧?” 三姐看着这一切,哪里还唱得出歌! 外面别家的小孩子也跑来了:“唱唱歌吧!姐姐!” 一个小女孩说:“姐姐,我明年就要被卖掉去还债了。那地方太远了,我听不到你传的歌,你唱唱歌吧。” 一个瞎眼的老大爷过来了,他挺着个大肚子,满头白发,其实不过只有四十岁。他做长工时,被地主婆烫瞎的双眼里流下浑浊的泪:“我明年可能就死了。三妹,你唱唱歌吧。” 最后,这家的男主人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绝望地说:“明年的歌会,我恐怕是去不了。太远了,明年我就没有腿了。孩子他娘生了重病,也背不了我。三姐,我们知道这是坏规矩,但是求求你,你唱唱歌吧。” 三姐闭了闭眼,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咬牙往门外走,放开了嗓子。 她的声线特殊,优美洪亮的声音十分具有穿透力。 山歌声一飘出来。就远远地盘旋在大半个寨子: “十箩稻米九当捐,十担香茶九交租。” 棚窝里,满身油垢污垢,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人们,情不自禁地从满是悲伤与痛苦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倾听着歌声,一边往这边走来。 “剩下一箩养儿女,儿女饿肚哭不住。” 砖房里,丰满美丽,穿着绸缎衣服的小姐,和她穿着长衫的肥硕父亲,同时流露出了憎恶厌烦的表情,命人把房门关死一点,嘟囔着“鄙俗之音”。 “......勒紧肚皮难藏恨,吃糠咽土不认输。” 很多人已经走到了一起,难以自已地跟着一齐唱了起来。 他们唱的投入,似乎将痛苦,将愤怒,把对即将面临的更加悲惨命运的悲哀,跟着三姐清亮热辣之极的歌声,汇聚到了一起:“河水涛涛卷大浪,世上何处有此理。一年百日无闲暇,世上千般皆无份!——” 人们看着你,看着我,看着他。在汇聚的歌声里,听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悲哀,一样的愤怒。 歌声停止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寨大部分的贫苦的乡亲都聚集在了一起。人们围着三姐,都在无声无息的哭泣。 这个无声无息,最可怕。 终于有人说话了。是一个孤寡的老婆子,她的丈夫、儿子,都因为得了大肚子病死了。她哆哆嗦嗦地说:“再唱一首吧。再教我们一首吧。” 三姐点了点头,她教他们唱“送硕鼠”。 人们听这首山歌,听到“硕鼠吃我过冬梁,强盗叫我去交租”的时候,问她:“这是哪里的歌?” 三姐告诉人们,这是一个隔着山的寨子的歌。人们在歌声中,听到了熟悉的痛苦,不由都沉默下来。 老婆子喃喃自语:“呀,那不是我女儿嫁过去的寨子吗?她总托人说,她那寨子日子好过的很,还托人给我带吃的。原来她是骗我的。” 一个人说:“老菜婆,哪里的穷人的日子能好过?你女儿女婿是好人,自己咬牙接济你,不想你难过。” 人们要三姐再唱一首,三姐却说:“我是嫩鸟才学唱。乡邻们教教我才对。” 另一个老渔民叹气:“我来唱一首吧。”他唱的是打鱼歌。唱到“江上打鱼汉,鱼比老汉肥。” ,自己先岑然泪下。 药阿公唱“采药曲”,唱着唱着,想起自己家上山采药,结果被山主放狗咬死的大儿子,拍着胸膛大哭起来。 歌会的气氛越来越浓烈。而寨子里财主家的家门越闭越紧。 黛玉帮不识字的乡民们和三姐修改过歌词。她倚在门口,看着传歌会的场面,愣愣地出神。 人们说是要三姐传歌。但是在传歌的聚会上,唱得最多的,却是自己家受尽的苦难,流尽的眼泪。 无论看几次,都是这样地令她......不安。 “不要唱了!”忽然,歌声一停,骤然安静。一个脸皮发黄的瘦高个青年,突兀地插入了歌会,“三姐,算我求求你,不要唱了!” 人们一愣,纷纷看向三姐。 三姐冷笑:“怎么,我们唱歌也要管?” 来的是刘四弟。 在这一双双眼睛里,刘四弟势力孤单,不由地咽下去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苦劝姐姐:“阿姊,你想想,就是因为你总是唱歌,老爷们才恨你。你总是四方漂流难安身,不就是因为你总是唱歌、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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