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我?呸!要是能唱死那些害人虫,我天天唱呢!”三姐逗的大家都笑了。 刘四弟就转过身子,对着几个最苦的,甚至衣衫看起来就是布条的几位乡亲说:“我从丁家借了点粮,乡亲们苦,先拿去填填租子。哦,放心,放心,丁老爷是个大好人。这粮不要利息的!行行好,行行好,我同阿姊说几句话!” 说着,硬把手里搭着的粮分开来了。 乡民手里都被赛了一点粮。不少人还是围着三姐不愿意走。 刘四弟就往那几个人手里又塞了一把粮。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办法,忽然泄了气,都苦笑着散开了。 歌会散了。 财主的门,也悄悄地又开了一条缝。 三姐气得把刘四弟的粮搭子砰地甩在地上,怒目而视:“滚!” 刘四弟拉扯她:“阿姊,你听我说,你跟我去山脚的那个寨子吧。丁家是真的好人家。不骗你!我求了丁老爷几天,他说只要你别唱歌了,他可以帮你们同其他老爷求情!” 他就差赌咒发誓了。 黛玉看到三姐手背上青筋直跳,似乎是犯了恶心。 虽然她觉得刘四弟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三姐和四弟闹起来,伤了姐弟和气,叫寨子里的那个劣绅看笑话。 她连忙按住三姐的手,笑道:“四弟,你走罢。我们知道你的好意是担心三姐,只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你也不必强求,我们会想想的。也会小心的。你走罢。” 刘四弟也怕姐姐打他,听了林黛玉说和,忙不叠一边叫着三姐仔细考虑,一边快步地走了。 离开这个寨子的时候,三姐还是神情郁郁,很不痛快。 黛玉劝她:“好了好了,唱歌不差这一回。别气坏了自己。” 三姐很烦躁:“你懂什么!一次都不能少!唱歌不唱忧愁多,大路不走草成窟。这回气氛正好。四弟这个糊涂虫,真是坏了事!” 那种不安感又上来了。 黛玉蹙眉问她:“唱歌,真的这么重要?” 刘三姐没有回答。 过了几天,再到这个寨子去的时候,听说上次那个老渔翁死了。 因为抗租,被财主和章家收渔租的打死了。 瘦得脱了形的尸体就被残忍地挂在寨子门口。 三姐和乡亲们帮他收的尸。 回去的时候,面前草葱葱,三姐忽地含泪指着森森的树木:“你不是问我,唱歌重要吗?我告诉你,在我们这里,山歌只有穷苦的乡亲们唱。所以,山歌就十分重要。” 她神色漠然,又似乎十分自责痛苦:“走夜路,夜里有狼,你举着火把,狼才顾忌。你不唱歌,财主不会顾忌。如果上次歌会的这歌能唱完。这个寨子里的财主,得有几天不敢提租子的事,老鱼头也不会死!” 黛玉一怔,忽然浑身一抖,明白了她的意思。脑海中,闪电一般的,捕捉到了自己不安感的来源。 她也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乡亲们这么尊重传歌人,这么尊重三姐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只有穷苦的乡亲们唱山歌”,因为大人先生们视这个做粗鄙的俚语乡音。 有共同的语言,就容易变成暗号乃至于旗号。 难怪……这哪里是传歌,分明是威慑,是聚众演练的威慑!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们“只是唱歌”,就得罪了当地绅士的缘故。 想起这些天看到的传歌过程,想起自己叔叔,也提到过,广西好几次轰轰烈烈的大抗租,一开始,都是唱山歌! …… …… 刘四弟正在做梦。 刘四弟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他爷爷刘大川还活着。 那时候家里总共七口人。 刘大川,刘大石,刘大石的老婆李云娘。还有四个孩子:大姐、二郎、三姐,四弟。 刘大川吃够了苦,只想靠勤劳攒出几十亩地,好不再让全家饿肚皮。于是领着全家到了一处荒山荒地居住。 成日里,刘大川和儿子刘大石辛辛苦苦开荒种田,比老牛都还吃力,在水稻田里踩着淤泥低着头,来来回回,累得脊梁都弯了。 儿媳妇李氏,则总是在山里来来回回,领着大孙女芳娘劈开荒山造茶林,深山砍柴。 而剩下的几个孩子,大郎十一岁,去给一个地主放牛。 九岁的三姐,就领着四弟,在别人嫌恶的驱赶,到处去捡粪回来给土地添肥。 每天全家出动,钱全拿来买种子,租用犁耙等。 全家七口人,只有两件勉强完整的衣服。睡三卷爬满虱子的破草席。勒紧肚皮度日。 幸好年来风调雨顺,眼看着丰收了几次,刘家总算慢慢攒出十二亩地。下一步,应该是买牛了罢? 只是,一年,收成的不久前,刘三姐和刘四弟俩捡粪回家,只见家里的破土屋,烂泥墙倒了一面。他们爷爷正在一个穿绸衣服人的跟前,低声下气地叫了一声:“这位老爷......” 穿绸缎的人,身边站着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那个穿绸衣的死胖子,剔着牙,打断了刘大川,说:“我是最讲道理的人。你看,地是我的,山也是我的。你们在我的地上种东西,怎么能不交税不出租子?” 刘大川颤抖着说:“可......这地分明是荒地,山也是荒山,那山上的茶树、地里的庄稼,都是我们自己种起来的。这、这怎么就成了你的地了?又怎么要交租子?” 那胖财主哼了一声:“你老爷我前几天刚花银子从官府那买了地契,那这地和这山,上面的东西也就都是我的了。” 说着,他看了看这破土屋,转了转玉扳指,说:“你们私自在别人的地上建屋开荒,理应该把你们赶走。只是看你年老,又拖家带口的,老爷我不像别的劣绅,却是个最慈悲心肠的人。所以也不赶你们一家人走。这样吧,你这水稻田和茶林,都交十税三的租子,你们以后就就是我家佃户了,也不用从这里搬走。” 刘大川抬起头,忽然问:“我要是不交呢?” “这地是我的。你们不交租子,凭什么住?你们滚蛋,我另外找个人来种这茶林和这水稻田。” 刘大川的老老实实的眉毛,一下子怒火万丈地竖起来:“你凭啥子!这水稻和这茶林,都是我们家辛辛苦苦买种开荒种起来的,没花你家半分钱!你凭啥子赶走我们,再把我们的茶林和水稻田霸占之后拿去给别人种?” 几个打手蠢蠢欲动。 胖财主安抚了一下打手,笑道:“老头,我说了,我是最讲理的人。你说的是,这地是我的,这些水稻和茶树却是你们的。这样罢,你带着你的水稻和你的茶树走人,离开我家的土地。怎么样?只是嘛,虽然水稻和茶林都是你们的,但好歹也花了我家田地几年的肥力。你把这肥力钱,折算作五税一的租子交给我,就放你们走,怎么样?” “茶林没有脚,离土怎能活?水稻没有脚,离田怎么长?眼看要丰收,拔树毁稻,你叫我们庄稼人,怎么下得了手?!”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退一万步说,假若天上神灵开眼,茶树生脚,水稻长翅膀。也同样不成: 他们家一向不借高利贷,自家的孩子都勒紧腰带,饿得面黄肌瘦。所有的钱,都花在置犁、买种这些事上了。 拿什么付“肥力钱”? 刘大川气得发抖,只是说不出半句话。 这时候,外面进来了刘大石。刘大石都听见了。他知道自个老爹看似老实,实则是个倔脾气,怕他冒犯了贵人,给打一顿,赶紧对着胖财主点头哈腰说:“好,好,老爷慈悲,老爷慈悲。这是驴子拉磨——该有的事!我们愿意交租,我们愿意交租!” 等那个胖财主和他的打手都走了,几个孩子才敢怯怯地挨过去。 “阿爸,爷爷,出了啥事?”三姐问。 刘大川没有说话,只是颤颤巍巍地走过一边,摸着地上的犁耙,老眼里滚起一泡眼泪。 大石劝说:“爹,这是人家的地,那曹地主,要赶我们,我们往哪里去告,那都是判我们的错。我们老老小小的,外面世道又不好。要是连个遮风躲雨的土屋的没有了,可怎么好?这曹地主,算是地主里的好心人,他只收三成租子......爹,这......” 刘大石话还没有说完,他老爹止住他的话,问:“大石,这地,我们住了多久,种了多久?” 刘大石愣了愣:“......五年。” “曹财主什么时候买的地?” “......月前。” “这荒地是我家买种我家种,茶林是我家劈开荒山栽。那他凭啥子霸占我们辛辛苦苦种下的水稻、茶林,赶我们走?如果不走,还要问我们要地、茶林的租子?” “因为他买了地。这地变成他家的了......”刘大石说到这,似乎愣了,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怎么这样说下去,曹财主霸占他家的茶林和水稻田,问他们要租子,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啦? 可是,他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来。 最终,大石只能归结于自己穷脑袋瓜子,笨透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看向老爹刘大川,刘大川却也没有答案。 刘大川十几年前,就是因为想不明白这些问题,才和当地的财主做对,抗交租子,被赶出家乡,四处流浪。到了广西,最后才和一个壮家姑娘成了亲,扎根在当地。 刘大石怕老爹因为不服气而闹开来,他们哪里杠得过曹家?又劝道:“爹,不管怎么样,曹老财只收三成租!我们再使点气力,也能攒下银钱来好买牛。说不准还能买几亩田?咱和和气气种田,有啥子不好?” 刘大川看着孙子孙女懵懵懂懂的脸,没吭气,拖着犁耙走出去了,走出去的时候,才对着儿子说:“我前半辈子,当够了人家的佃户!大石,你以为,只收三成租子的地主,就不是地主啦?土地攒在人家手里,就是阖家的命,都攒在人家手里了!” 但是刘大石不想再奔波了。 他上边要养一个老爹,下面还有四个儿女。他一心念念着曹家的“三成租”,“三成租”。似乎把这三个字,当作了救命的稻草。 于是,就做了曹家的佃户。 曹家是和蔼人家。说了是三成的租,就是三成的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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