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东瞅西看,做贼一样,到了门口,见了一群“短褐”,就咳嗽一声,挺胸抬头,微微摇晃着脑壳,背着手踱进去。 一个满脸麻子,几块破布挂在上身的瘦帮工,把他绊了一脚,险些跌倒。秀才站稳,咳嗽一声,斥道:“子曰......咳!走开罢!有伤风化,不像话!” 在这声“不像话”里,原本麻子该如往常一样地胆怯地往后缩去,今天,却笑嘻嘻地:“秀才老爷,你怎么不说‘子曰’了?” 这读书人,为了显示自己高出这些不识字的“群氓”们一等,往日里左一个“子曰”,右一个“圣人云”。 小民们对这些“子曰”、“圣人云”有天然的畏惧,往往不敢申辩。 胖秀才涨红了脸:“圣人之言,高悬君子胸中,与小人多说无益。” 掌柜的拨了拨算盘:“潘秀才,你还‘圣人’、‘君子’的?那今日我可不能再赊账给你了。” 潘秀才唬得忙摆摆手,不再说话了,原先挺直的背脊又悄悄地蹑了起来。但又不服,只拱拱手,再拍拍自己的胸脯,瞪大眼睛,盯了满堂哄笑的人一眼,才红着脸发气地走出门去了。连酒也不买了。 他甫一出酒馆,就见个穿麻衣的青年,显见是义军的,正喝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一把捉住: “私藏孔孟妖书?跟我走一趟罢!” 便更不敢久在街上晃荡,又后悔起不听夫人劝告,穿了这长衫出门。连忙沿着墙根急走,灰溜溜地往家里走。 一路上,听了一耳朵关于“寿先生怒判丁二郎,潇湘女多情悲陌路”的谈资,他走到家门附近的巷子里时候,还看到义军沿街张贴告示,一边大声地还在喊:“诸位乡亲,凡一切孔孟诸子妖书邪说者尽行收缴,皆不准买卖藏读啊!” “堪媲始皇暴行!”潘秀才这样嘟囔着什么“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到了家里,就见他家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他家的小妾阿云正哭哭啼啼地收拾包袱,他那黄脸婆则在一边虎视眈眈。 难道那个醋缸子又要卖阿云?这可不得了。酒是可以没有的,阿云现在是不能卖的。卖了阿云,和同窗们互相恭维时,说起家里一个添香红袖的都没有,只一个醋缸子老婆。那是要丢大脸的! 潘秀才急急忙忙挤进门去,一把按住阿云的包袱,又对老婆陪笑,低声下气:“夫人夫人,阿云何等粗蠢啊!与你怎比得?只是她一向做针线活、浆衣服、刺绣,天不亮就爬起来,伺候我夫妻俩从来勤勤恳恳,是一把干活的好手,你看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老婆登时大怒,揪住他的耳朵:“你个满嘴胡咧咧的!谁要卖她?自己瞧瞧!” 潘秀才这才瞧清楚,院子一边,还靠墙站着一个戴蓝绸子的年轻男人,生得温美秀丽,正微微笑看这一出闹剧。 一见有人看着,还是最近威名赫赫的“蓝绸子”们,潘秀才唯恐落个怕老婆的污名,耳朵还没被揪红,脸先憋红了,一股急劲上头:“泼妇,大胆!” 他老婆挨了个巴掌,被他推了个仰倒,懵了。片刻,气的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你居然敢打我!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爹杀猪辛辛苦苦地买了地,你能坐收租子读书吗?” 潘秀才有点心虚,壮着面子的胆气,不理会他的撒泼老婆,只肥肚子一挺,拱手道:“不知道兄台有何贵干?” 戴蓝绸的年轻男人指了指阿云,笑道:“我是奉令来带这个姑娘家去的。” 阿云只顾抹着眼泪哭哭啼啼。 他老婆一下子叫起来:“你个杀千刀的,你看,谁要卖你的小老婆?是人家义军老爷要带走她!” 这,难道要搜走美女好供义军头子霍霍? 潘秀才心肠急转,脸上泛起青灰来,晦气而肉疼地说:“我这妾侍也是良家出身......我出银子赎......十两!兄台,十两,现在乡下人贱,您到哪去,都可以买到一个颇有姿容的良家妾了。你看......” 自觉已经情深义重,明日可以去同僚跟前吹嘘自己的义举,赎回了自己的“红袖”。不意被他的醋汁老婆狠狠拧住大腿一掐——当初买来阿云,哪里有十两?她爹可是三两就卖了。 年轻男人哭笑不得,才知道他们误解了。温声解释:“我是来替这位姑娘赎身的。” 这下夫妻两个,登时都惊疑不定。难道是这臭丫头什么时候勾搭的情郎? 可是阿云在家从早忙到晚,喂完鸡鸭,还有洗衣做饭,像陀螺,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主母更是盯她盯得紧紧的。那里有功夫招来情郎? 潘秀才更是自觉一片痴情被辜负,呆住涨紫了脸:“你?赎她?” “蓝绸子”点点头:“准确说,是‘放妾’。你们没有看吗?今天义军刚刚集会‘讲道理’,寿先生从公堂出来,便贴了文书,叫从此后,云南不得买卖人口,更不得有纳妾、童婚诸般行径,勒令诸人放妾。我是奉令来督察的,听说这附近人家,只你一家有妾。” 那是自然,这年头,能养得起妾,也是殷实人家的象征了。 说罢,便叫还在一边低着头不敢说话的阿云:“走罢,送你回家去。” 潘家老婆见此,一骨碌爬起来:“老爷,我家这妾,什么活都做得,是我家的左膀右臂,你要是赎走了她,这可叫我......这可叫我......好不忍心......” 年轻男人却不理会她,只抬脚就往外走,阿云抹着眼泪揣揣不安、怯怯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磨蹭。 潘家老婆屠户女出身,涉及到钱的时候的时候便格外勇猛,即使面对的是最近煌煌其威的“蓝绸子”,也毫不退缩。连忙叫:“老爷,五两罢?我家买她花了不少银子,不能再低了!” 潘秀才这时候才回过神,见这蓝绸子讲话知书达理,很是温和,便壮了胆气:“兄台!她哪里还有家?她全家饿死的只剩一个人了,地一亩都没有了,他爹为一口吃的卖她到我家,便不知道哪里流浪去了。我家待她不薄,如放了阿云,她一个弱女子,也无处谋生。不若继续留在我家——我一向疼爱她——” “阿云,难道你愿意走吗?你要是出去了,哪里有好前途?说不定到楼子去了!” 蓝绸子终于停住脚。转头问阿云:“他真的疼爱你吗?” 阿云想摇头,在秀才的目光里缩了缩脖子,迟疑。想点头,又低下头,怯怯的。 她十二岁被卖到潘家做牛做马,怀孕、生病,也从没有片刻停歇。十三岁时早起提水准备做饭时,累得发昏,昏倒在水槽边,流产了第一次。 十五岁时候腆着肚子伺候醉酒的潘秀才,被开水烫到肚子,惨叫着流产了第二次。 从此后,她不能生育了。失去了妾的一个重要功能。于是一夜,她偷听到潘家夫妻在商量,卖了她去楼子里,好再买一个妾。 不知道为何,终没有卖成。 这是疼爱吗?阿云也不知道。 如果客人来的时候,叫她穿上好衣裳,叫她在客人惊叹的目光里被说上一句:“潘兄竟然有妾,真是好艳福。” 那么,大约是疼爱吧。 蓝绸子见她如此,便说:“秀才,你疼爱她?那也好罢。阿云,你如果想去做女工,也去吧。云南的工厂,总是缺女工的。如果不想去,乡下正在盘点土地,准备分地,女子也有份。潘家既然如此疼爱你,想必不会介意你分到他家的几亩地罢。” 潘家夫妻一愣。盘点土地,分地? “蓝绸子”瞄他们一眼:“怎么,秀才,你个识字人,也没有看告示吗?劝你还是看看罢。” “明天开始,云南的土地整肃,开始了。”
第71章 罗刹女(十四)【大补】 外面, 锣鼓声喧天,自从义军肃整土地开始,就天天街上热热闹闹的。 林黛玉在为自己的新作《罗刹女》积累素材, 于是听了林若山、陈与道的建议,尽量用白话写日记。 正坐在窗前, 听着门外喧天的锣鼓, 摊开札记, 一笔一划写道: “十月,秋。入严家寨。严家富贵, 甚于王侯。” 那天, 攻破了严家寨后, 推倒了厚厚的墙围子,寿玉楼灭了火, 然后委托义军的一些参谋, 和商会中善于计算的, 一起去清点。剩下的人,则把寨子里里外外的人都看管起来,绑出来在寨前的空地。 之前经过内应的消息,义军早就知道寨子里, 严家主院大大小小前后大约有千余人。 严家的小姐、公子、老爷、夫人,甚至算上一些有头脸的妾, 也不过几十个主子, 除却百来专门贴身的女仆、小厮。二百多家丁, 剩下的五百人,都是专门围着这几十个主子过活, 专以伺候他们为生的低等差役。 严家的寨子里,严家就是土皇帝。 不稍时, 连严家深闺里的小姐们也被押着出来了,跪在地上。严老爷最疼爱的女儿,更是生得娇嫩非常,花一样的人儿,柳一样的身段,肌肤吹弹可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范。 可是义军却还是把她绑起来了。小姐便露出了一副简直要崩溃的神情。似乎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战战兢兢地垂泪。当真“我见犹怜”。 林黛玉当时站在叔叔身后,对这位小姐的形容感到熟悉和亲切。就像是许久未见的大观园里的姐妹一样。不由得心里生了一点怜悯。 过了不知道多久,清点严家资产的人回来了。战士们和民夫,搬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一叠叠的地契等,禀告说,这寨子共有院落二十四处,建筑面积约四万平方米,各种楼房和窑室达五百余间。 现场清点登记人数的,却皱眉道:“先生,人数不对。严家名册上说是一千一百人,这里只有一千五十人,还少了五十个。” 寿玉楼便叫人横着刀问严家老爷:“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老爷见墙院高深的寨子竟然破了,早吓得屁滚尿流,一句话吭哧不出。 严家的夫人小姐们,养在深闺内宅,只知道享受,更不管这些事,对于庄园里的大部分底层的人,一个字不知道。严家的少爷们,整天吃喝嫖赌,最多不过是收租,也记不住所有寨子里的人脸。 寿玉楼便懒得再问,再叫人去搜一遍。 正当此时,一个小战士刚好从严家的庄园里回来,回道:“先生,我们找到了几个人。只是......” 他挠挠脸,脸上是压抑为难的神色:“得请姐妹们前去......”又耳语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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