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这一日已不知道叹了几回气,脸上也是尴尬非常: “昨儿史大姑娘不是来咱们家了么,老太太就留她住下,宝玉如今也跟着老太太住,他们两个从小就是一处淘气惯了的,也不分什么你的我的,宝玉的书袋平日里原是交给小厮们收着的,不知为何今日却背了进来,谁知眼错不见就被史大姑娘给打开了,从里头拿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玩意儿来。” “史大姑娘不知是什么,就拿给老太太瞧了瞧,几乎把老太太吓死,原来是宝玉同学里那起子不干不净的人混在一起,两人互换的信物!” “四妹妹你说,出了这档子事儿,老爷如何肯饶得了宝玉呢?” “昨夜可巧二老爷歇在二太太那里,老太太派人叫二太太过去,是想商量着怎么偷偷处置这件事,结果二老爷也就跟着知道了,那还有个不闹的?” “二老爷昨夜着实是气得狠了,几乎把宝玉打死,原是说不叫宝玉读书了,是老太太再三再四地教训,二老爷才松了口,但也不许宝玉在家里念书,要叫他到外面来念,若是再闹出胡涂事,就连这儿子一并也不要了!” 凤姐儿这话说得还是保守了,史湘云毕竟是侯府出身,也是见过世面的,若只是寻常玩意儿,哪至于不认识? 她从宝玉书袋里翻出来的,乃是两个男子妖精打架的“绣春囊”! 贾母瞧见这个,那还有个不晕的? 虽然凤姐儿说得遮遮掩掩,但惜春大致上也猜到了剧情走向,顿时深吸一口气,头疼非常。 “琏二嫂子莫非是跟老太太说起了,寒学是我所办的?” 若是这样,她可不能点这个头。 老太太对宝玉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如珍宝,先前宝玉挨了贾政的教训,贾母不知道从哪听说,事情与贾珍有关,巴巴地把贾珍叫去骂了一顿,如果她把宝玉招进寒学,宝玉再受了委屈,贾母还不跟她拼了? 凤姐儿闻言,连忙摇摇头:“四妹妹先前已有交代,我又怎么会自作主张,跟老太太提起呢?况且二老爷肯叫宝玉去寒学,为的就是觉得寒学不是咱们家的产业,不会惯着宝玉,让他继续无法无天,若是我把寒学是四妹妹办的这件事说出来,宝玉就真没有进身之地了。” 惜春想了想,点点头:“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反正已经把秦钟送进去了,再来个宝二哥倒也不妨,只是有些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二嫂子莫嫌我不近人情。” “一则,宝二哥要去寒学念书,不可叫人知道他的身份,为的是保我寒学的名声,况且咱们家如今虽不比国公爷在时,但若说是寒门,实在是有些过于牵强了,被人家知道,咱们家的小爷跑到寒学念书,就不叫人笑掉了大牙,也得叫人骂得没了脸面。” “二则,既入了寒学,就要守寒学的规矩,若是犯了错,先生要罚时,老太太不能又搅在里头护着,若是如此,我也就不敢招揽他了。” “三来,宝二哥和其他附学读书的到底不一样,他那金尊玉贵的做派,也很不像个寒门子弟,因此他来我寒学读书,一应补给都是没有的,额外还得送先生束修,算作是旁听的资费。” “若是这三条都肯依呢,就请宝二哥装作是贾家旁支的少爷,因着听说寒学先生管教得严厉,特地来入寒学读书的便是了。” “横竖宝二哥也被二老爷打得不轻,想来是得修养几日,二嫂子也不用忙着回复我,先同老爷、太太、老太太商议一下,等商议好了,再给我准话就是,若是这三条有一条不依,就请另寻别处吧。” 凤姐儿一一听了,点了点头应下,据她来想,惜春的要求倒不算无礼,二老爷和老太太应是没有意见的,只要二太太不犯牛心左性,事情也就成了。 回了荣府,凤姐儿先去回了贾母,贾母犹豫片刻之后,叫人将贾政和王夫人都请了过来:“据我来看,这寒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说话做事如此不客气,连咱们府上的面子也不给,只怕宝玉过去之后会受委屈,还是算了吧。” 说完,贾母看向贾政: “你若怕宝玉跟那起子人再学坏,就不叫宝玉去家学,咱们自己在家延师教导便了,哪里有必要上赶着隐姓埋名,往人家那里受气去?” 王夫人也是如此想,连忙也看向贾政:“老太太说得很是,老爷倒不可不听,况且咱们家的家学尚且如此家风,外头的私塾只怕要更坏呢,老爷怕家里的人带坏了宝玉,就不怕外头的人教坏了宝玉?” 贾政原本还有几分犹豫,听了王夫人的话却沉下脸来,冷声道: “简直是胡涂!你当外头的寒门学子也如咱们家一般,有祖上的荫庇,可以不由科举进身么?人家十年寒窗,为的就是挣揣一个功名,哪里有闲心如那些畜生一般,成天只想着如何勾挑同窗?” “况且,寒学也不是那等胡作非为的地方,教书授业的不是老翰林,便是老塾师,入学还要经过考试,若不是咱们家还有几个糟钱,想把宝玉送进去那是万难,能有机会送宝玉进去读书,你就烧高香去吧!” 贾母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你不用在这儿指桑骂槐的,不想让宝玉过去的除了你媳妇,还有我一个,只怕你嘴上骂着王氏,心里头还要骂着我呢!” “那寒学再好,难道好过皇上家的国子监吗!大不了,给宝玉捐一个监生在身上,送他去监里读书就是了,大家也放心,岂不是更好!” 贾政吓了一跳,忙以别语解释:“老太太实在是误会了,儿子没有那个意思,这捐监一事却是万万不可,还请老太太三思,听儿子一言。” “宝玉这孽障千般不好万般不好,总是儿子的亲骨肉,天底下没有个亲老子不盼着儿子好的,儿子如今这般严厉,也是怕宝玉误入歧途,毁了自身哪!” “儿子也知道,老太太这般疼宝玉,多少也是怕他同珠儿一般禁不住磋磨,可是珠儿当初那般刻苦,到了身上也只一个秀才功名,如今宝玉这般惫懒,儿子只怕他将来高不成低不就,步上儿子的后尘,聪明才智蒙于黄土之下,这叫儿子如何能放心哪?” 贾政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得老泪纵横,说得贾母也伤心起来,语气和缓了些许。 “这一屋子的人,谁不是把宝玉当成心肝肉,你当只有你会为宝玉以后考虑么?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和那寒门子弟到底不一样,你何苦让宝玉到外面去当牛做马的?难道在咱们自己家里,或者是去国子监里,就读不好书了么?” 王夫人在一旁一边擦眼泪,一边点着头:“就是,珠儿当初是在家里念的书,不也考上了秀才功名么,怎么见得宝玉就得去外头念呢?” 贾政叹了口气:“珠儿是个什么性子,宝玉是个什么性子?珠儿哪怕是没人看着,自己还知道用功念书,宝玉呢?成日家看着逼着,还是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贾母皱眉:“什么话!你这说的也太过了,我看宝玉就还好,以宝玉的聪明,就不十分读书,只要拿出一分的劲儿,也胜过外面那些埋头苦读十年的人!” 贾政又叹了口气:“儿子何尝不知道宝玉聪明,但正是因为聪明,才将家族兴衰寄在他的身上,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宝玉若不能重振家声,往后便再没什么指望了,正所谓‘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宝玉再是奇珍,不经琢磨,与顽石也无异啊!” 贾母陷入沉思,王夫人却是一头雾水,什么冥冥昭昭的,贾政这又是闹什么文呢? 贾政的“之乎者也”王夫人没听懂,后面的话倒是听了个囫囵,她生怕贾政将宝玉送出去受罪,忙不迭地接话: “咱们家的宝玉自胎里便衔了玉来,那不就是未经雕琢的玉么,谁见了不说一声奇珍,怎么就与顽石无异了?” 一语毕,贾政疲惫地看了王夫人一眼,指指王夫人: “母亲瞧瞧,宝玉若是不经雕琢,在外人眼里,将来只怕就是这等样人,母亲看她,便如外人看宝玉,这可还得了么?” 贾母倒吸一口冷气,立刻挥了挥手:“不必再说了,都依着你就是!”
第38章 小惜春要欺君 贾母这边固然是过了关,王夫人却很有些不依不饶,见老太太松了口,一时间更是激动: “老太太,话不是这么说,那可是宝玉啊,打小儿被人伺候到大的,您要他去外面的学堂里,跟寒门学子一般念书,这不是要宝玉的命,也剜媳妇的心吗?” “咱们家何曾缺过先生的束修,老爷若是怕宝玉胡闹,请先生进府来教导,不也是一样吗,咱们请的先生,比外面的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老爷只怕宝玉胡闹,就不怕外面那些先生不能对宝玉尽心尽力教授,反倒耽误了宝玉的前程吗!” 贾政摇一摇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无知蠢妇,你懂得什么!那寒学中的学子,都是经了两位塾师层层选拔上来的,将来都是大有可为的栋梁之才,宝玉能与他们结交,便是与朝廷中未来的青年才俊结交,对宝玉将来的仕途百利而无一害!” “你这般横防竖挡,偏要将宝玉养在家里头享清福,难道将来宝玉出仕,全靠咱们家这几张老脸去照应吗?” 贾政虽然官运不算亨通,这些年在官场冷眼看着,也品出些别样滋味来。 一则,就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宫里有人好办事”。 吴天佑先前跟他平起平坐,可女儿当了贵妃之后便扶摇直上,而他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只能在员外郎这个官位上蹉跎,倘若他的女儿也当了贵妃,他不也就能跟吴天佑一样鸡犬升天了? 二则,便是“县官不如现管”。 金陵四大家族之中,贾家、史家都是以爵位见长,薛家从前以家资见长,唯有王家虽然巨富,却实实在在是权臣出身,到如今贾家史家都隐隐式微,薛家更是已经落败,只有王家因为稳稳巴结着皇帝,如今还是煊赫一时,贾政看在眼里,虽不能至,难免心向往之。 总而言之,贾政觉得,想要家族不落败,光靠勋爵是不行的,家里必须得有个顶梁柱,是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唯有这样,才能撑得住门楣。 三则,便是他的“科举经”了,简单来说,就是凡是能够不由裙带关系而青云直上的,一定是由科举进身的,似他这等恩荫入官的,不过是朝廷赏他个体面,让他做个摆设,领些不痛不痒的俸禄,以示照顾忠良之后罢了。 若不然,为何由科举进身的王子腾扶摇直上,而他却蹉跎一生? 难道王子腾的才干,真就比他强出那许些去? 如此一来,贾政自然对让女儿入宫、让儿子中举一事分外有执念,如今女儿虽然已经出宫定亲,绝了他的皇亲国戚梦,但毕竟当了县主,也算是某种程度上验证了他的想法——元春若不入宫,怎么能当上这个县主?可见入宫毕竟还是有好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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