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的人才会责怪别人。她是清楚的。然而站在年级排名榜前,写满名字的方格像砖块一样压下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是无能的人。 前阵子在办公室交作业,遇见神谷老师,他问,你最近没事吧?几点睡的? 她说挺早啊,十一点半,我可健康了。 十一点半就睡下了,凌晨三点才睡着。翻过来,眼前是议论文题目,三段论,怎么写才能上一类卷,心里想得很好,下笔时依然干巴巴的;翻过去,眼前是几张熟悉的脸,仁王的、柚木的、宫崎的、森永的……姐姐的,像张张往后翻的幻灯片。每一分钟都变得清晰而缓慢,时间以一种纯粹的方式流逝,又仿佛纹丝不动。 神谷老师说:你瞧你那两个黑眼圈,你是不是天天吃褪黑素啊? 她无语:吃了褪黑素才能好好睡觉不长黑眼圈吧!望文生义,这得扣分。 神谷老师又说:吃褪黑素不好吧,时间久了记忆力下降。 她说:知道了知道了。您真养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今年六十呢。 为了睡个好觉,每天晚上九点半她都会下楼跑步。绕着社区跑两圈,五公里,上楼便累了,洗澡的时候热气氤氲,甚至会在浴缸里睡着。 其实跑步的习惯从海原祭便养成了,起初觉得双腿酸软,后来放空大脑,竟有种别样的快感。一同养成的还有饮食习惯。那时森永勒令她一个月瘦五斤,每晚吃生菜煮鸡蛋,她一度放狠话说,等演完这个我一定要吃肉,一周只吃肉。森永耸耸肩道,谁管你啊。 结果最后也没有吃。海原祭结束,她便发烧,大病初愈,突遭打击,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公告发出来,事情告一段落,回过头来称体重,发现自己短短一段时间内又瘦了四斤。教室的椅子冰凉,坐上去便会觉得屁股硌得痛。 惶恐过后涌上来的是因祸得福的兴奋。学生会、恋爱和学习并不能为她左右,但万幸的是,体重可以。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她竟有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仍然有东西是可以计算的。对于一个普通女生来说,一天不吃不喝仅维持基本生命活动的基础代谢能量消耗大约是1400卡。她可以通过加减法,把自己一天的能量摄入控制在这个范围内。方式远比做出一道数学压轴题简单:不吃名字内带有“瓜”字的水果;所有菜要过水才能吃;拒绝油炸和高盐食物;避免摄入碳水化合物…… 操场上空响起哨声,尖锐刺耳,早川手一抖,笔尖戳破数学卷子,在校裤上留下了黑色的墨点。她想起今天中午的食谱,决定给妈妈发短信,告诉她,自己不回家吃晚饭了。 * 她在学校里待到七点。临走时天色已晚,整个校园都点上了路灯,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如积水空明,路灯光映出一丛丛的树影,好像水中的藻荇。 没想到母亲竟在厨房里等她。端出来三碗牛肉饭,一份给自己,一份给她,还有一份摆在餐桌对面,大概是给父亲的。 早川站在玄关就开始头疼:“不是说我在外面吃过饭了吗?” “给你补补营养。你都瘦脱相了。”母亲没听见似的,“你看看你的脸色多差。” 她原本是不想理会的。路过餐桌一看,那牛肉切得薄薄的,潮汐般铺开,拥着一个无菌蛋,顶端再洒上细细的葱花,卖相比学校食堂的好太多了。母亲环胸站在边上,说什么昨天参加社区活动,和经验丰富的邻家阿姨学了一招,如何焯水才能保证牛肉不柴,如何调味才能勾出牛肉的香气……早川背着书包的肩膀僵硬片刻,感觉自己于情于理都没法转身上楼,只好拉开椅子坐下来。 母亲按住她的手:“等你爸。他过三分钟就到。” 她顿时觉得失策。本以为吃了就好,怎么还要等他。好在父亲虽有万般不是,时间却一向把握得很准。三分钟之后,引擎声在家门口响起,卷帘门缓缓上升,他出现在玄关入口。 早川回了头,勉力笑了一下:“爸。” 他惜字如金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海原祭时,父亲说很期待她的表演,于是她满心壮志,仿佛一下舞台就要冲上去与他和解。现在想想,这纯属高看父亲,也高看自己。那日礼堂后台昏暗柔和的暖红色为两人制造了某种错觉,似乎一切都很容易。可回到餐桌上,她们依然是无话可说的父女。父亲天生寡言,所有的技能都点在了冷嘲热讽上,他的关心,如果有的话,也要通过母亲转述和添油加醋,才到达她这里。而她也一样。反正白白的日光灯照着,她是说不出一句“今天工作忙不忙”的客套话的。 更何况,现在她也没什么可跟他说、被他说的。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如此糟糕,唯一能够控制的只有体重,唯一不算错的只有卡路里。说什么呢? 于是三人坐下,专心对付牛肉饭。早川原本只想吃点牛肉就上楼,然而不知道是母亲的厨艺太高超,还是她太久没吃过米饭,香味直涌进鼻尖,她拿起勺子便克制不住,连着吃了大半碗。反应过来时,嘴里已经在嚼脆萝卜,或许是她发愣的样子太好笑,母亲伸手刮了一粒黏在她脸上的米饭:“学傻了?” “早点回来嘛,在学校里呆那么久,一个人多不安全。”母亲起身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慢慢吃别噎着。 她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试图把哽在嗓子眼的米饭咽下去:“下周考试了,书都在学校,带回来太重。” “你最近没吃饭?”父亲突然道。 作者有话要说: 早川的冬天来了。反正早晚要来的。【无良作者式摊手 年初的签诗,终于再一次用上了!“意速无船渡,波深必误身。”本来想的就是这个意思。她最开始误读了诗意,以为是说自己和幸村或者仁王的关系,其实指的是整整一年的经历本身。 我是觉得她会“慢”下来的(但不是现在),接受一些事实,比如说无论多努力都无法拼凑起完整的姐姐,有些事情就是不能随她的计划、如她的心愿……宫崎说做人就像橡皮筋,拉近了会变形,说的是他自己,道理对早川也适用。于是某种程度上宫崎也说对了,他们的确是同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写到计算考试分数的时候,特地去翻了自己中学时代的笔记本,甚至翻到了中学老师的笑话。但那种自己跟自己较劲,明知无用还要安抚和鼓励自己的举动,隔过很多年看,还是会让我觉得疲倦和茫然。一会儿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一会儿只觉得自己是无能的人。不过这些也都过去了。发生在早川身上的事情也会过去的。
第90章 [90]理智帮不了她 早川盯着镜子中自己的脸。浴室的灯光轻柔地洒下来,镜子表面被母亲擦得很干净,能映出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鼻翼长出的小疙瘩。嘴边三角区的位置,看着没什么,手一碰就痛。刚才母亲说是炎症,让她用碘酒擦擦,不要乱摸。 她说,碘酒快用完了,棉签也没有了。母亲说,我们房间有,明天让你爸从医院给你带点回来。 父亲点点头,没有多话,转身上了楼。 早川回忆着自己刚才在饭桌上的表现,想知道有没有出错,然而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只是越想越迷茫。父亲问她最近是不是没吃饭,她拿不准他的意思,只好含含糊糊嗯了一声。他又转向母亲,说这几天晚点吃饭吧,正好医院里也忙。母亲看看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要不,你下了班去接明羽,回来一起吃? 早川闻言,惊心动魄,一口脆萝卜咽不下去,差点把自己呛死。 她再次拿过水杯,不敢问为什么,只说不用,“从医院绕到立海,不少路呢,回来估计都七点半了……” 父亲倒也没有坚持,只说最近你还是回家吃饭,不是快期中考了吗,营养得跟上,平时也早点睡,“别到时候在考场上晕倒。” 他毕竟是这样的人,即使努力克制,刻薄的本能还是会在谈话将近时冒头。早川假装被牛肉饭吸引,低下头把碗底的那点米粒也刮干净,混着酱汁一口咽下,然后将前面的所有对话打包,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点的什么头:是回家吃饭,还是早点睡觉,还是好好考试。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问她最近是不是没吃饭:是看出她瘦了,还是发现她脸色不对,又或者只是随便一问。 她突然觉得父亲这样是有点残忍的。擅自冷落她,又擅自与她和解。他阴晴不定,掌握主动权,倒显得她从头到尾的努力,像是陷入暗恋的痴心少女。再细想一番,连这比喻,也是恶心的。他到底是为什么转变呢?是因为她已经崭露头角,能够在千人礼堂表演节目,还是因为她的所有努力,终于让她一点点靠近了姐姐的样子?这种思维游戏,大概类似给猫咪玩的毛线团,看着乱成一团,其实只有一根,本质上是自己和自己较劲,挺无聊的。她也知道。只是没法不去想。 因为她马上就要让他失望了。她想起今天在天台上做的那张数学卷子,选择题压轴对了,填空题第三题却错了,正负相抵,加上压轴大题只做出一半,以及函数题没证明完,分数依然上不了180分。 往年的考试似乎都没有这么痛苦。刚刚升入高中的时候,和柚木去图书馆,在阅览室里遇到仁王,从此三人一起复习就成为惯例。去年海原祭结束后,同样是秋天,同样是期中考,她连着几天贪恋被窝,周末在群里发消息说:“我明天一定要早点起床复习。” 仁王回复道:“说的好像有人把你摁在床上不让你起来一样。有吗?” 她在聊天窗口里疯狂埋汰他,最终还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意,把原本只借给柚木的生物复习资料印了他一份。他分明已经收到,第二天,当她把复印件交给柚木的时候,却还是在一边打岔:“只给柚木吗?我没有吗?” 她看他眼角弯着,十分得意,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只得敷衍道:“下次给你。” 柚木白眼一翻:“干嘛给他?” “干嘛不给,”他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见者有份。” “见者有份,”柚木慢条斯理地把资料收好,“可你不是人啊。” 早川不自觉笑起来,又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打开水龙头,躬身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于是那些热热闹闹的废话和笑语,也就被泼散了。 她走回书桌前,坐下,开始写英语作业。大部分都在上课的时候顺手做完了,只剩下需要翻动卷子前后对照的阅读和必须使用手机的听力。英语是她的强项,唯一没有问题的科目——当然,拿到185分以上也是很难的。 刚才没擦净的水沿着脸颊缓缓往下淌,在下巴尖汇聚成一颗小水珠,滴在卷子上。让早川想起下午四点,一天的课已经结束,她从天台下来,准备去宣传部活动教室开选题会,却被堵在社办大楼西边的活动室门口。为首的女生戴着口罩,叫住她的名字:“早川明羽,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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