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早川问,声音像刀片,扁扁的,平平的,寒光一闪。 他大概能猜出,她最讨厌自己这一点。因为顺势而为,所以毫无破绽,看不出在乎,也看不出不在乎。大家不都这么批评机会主义者的吗,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低头。 其实也不是。他往早川嘴里塞了一条牛肉干,她转头躲开,架不住他太“热情”,于是干脆连他的手指一起咬住。仁王没料到她出这种损招,挑了挑眉,却撞上一双盈盈的笑眼。 他心想,我的破绽,可不就是你吗。 转念又想,这也太肉麻了,说出去会被嘲笑吧。还是别说了。 * 到达高知县,时间已是黄昏。才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早川出了站,一脚踏进水坑里。仁王在边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笑得腮帮子都酸了,才发现自己兴奋得过了头,连忙收住笑,问早川接下来去哪里。 早川穿的是网面运动鞋,一步一滋水,自带音效,仿佛儿童玩具箱里的水枪。 “别急呀,”她用力地踩下去,结果踩出了更多的水,“随便逛逛先。” 他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如此,那便不猜了。晚霞烧透了半边天,早川的脸也映着一抹红,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紧张。她整个人绷着,如同张满的弓弦,即将向未知的目标放箭。他也一样,隐隐预料到她正策划着什么——如此大张旗鼓,从关东跑到四国,肯定不只是为了带他故地重游——他还没那么大的面子。然而要做什么?他却选择了沉默。 总会知道的。真相近在咫尺,只隔一层纱帘,很难说那背后是圣像的脸庞,或者无底的深渊。既然如此,不如好好享受眼前的时间。 早川似乎真的做好了规划。她说是“随便逛逛”,然而从他这个前本地人的视角来看,这条路线一点也不随便。出了车站,往北走一公里便到了他十二岁前就读的小学。放学时分,小孩子叽叽喳喳地涌出来,他们被裹在人潮里,往东,绕过街心公园,便到了附近最有名的租书屋。老板还认识他。早川问为什么,你看着也不像读书人啊。他说,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为了买游戏机,开源节流,去租书屋观察了三天,之后从附近的旧货市场进了全套《幽游白书》和《灌篮高手》的漫画,以低于租书屋的价格向同学推销,哦,还建立了会员制度。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帮人写作业更赚钱,就金盆洗手了。” 晚饭是在当地最大的海鲜市场吃的。新鲜捕捞的鲣鱼,现杀现做,表面用稻草烧烤,金黄色的油脂冒着小泡,香气飘散开,盛进盘中,撒上葱花,一叠盐,一叠酱汁,一叠腌萝卜,搭配土产的汽水。早川说,好想喝酒啊,要不你变成大叔去买酒吧?你们训练营不是有吗,长得很成熟的男性—— “直接变成真田就可以。”他走向柜台,“应该没人会怀疑。” 副部长的脸超级好用。无论Love Hotel还是酒水柜台,都能轻松拿下。早川找来一个空杯子,倒进四分之一的清酒,四分之三的饮料,小心翼翼试了一口,然后露出惊喜的表情。“你喝不喝?” 他犹豫了一下:“我俩总得有一个清醒吧。” 早川嘀咕道,这点酒,还不至于把我灌醉了。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喝完一杯,又要调第二杯。仁王在边上支着脑袋看她,想起昨天晚上,他一觉醒来,翻过身去,扑进一片绵长的呼吸。睁开眼睛,早川的脸离他很近。她睡着了,眼窝浅浅的,像是水池子,荡漾着一小片月光。表情很柔和,没什么攻击性,与这柔和的表情相反的,是她几乎卷走了全部的被子。 他们出了海鲜市场,大街小巷乱逛。早川手里提着带给柚木的鲣鱼干,走到后来,走不动了,就说要把礼物扔掉。他说别啊,柚木不可怜吗,你都跑出来玩了,她还在东京关着。早川沉吟片刻,看看鲣鱼干,看看他,似乎不满这个回复,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你背我。” 仁王几乎疑心自己听错,直到被早川踹了一脚:“不然我就把袋子扔了。” 不是,两者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吧。他看着她,她依然是那副表情,微微笑着,晃晃脑袋,莫名其妙开始哼歌。哼了一段,仁王才确定,她大概是有点醉了。 “想要我背就直说呗,”蹲下来时,他忍不住调侃她,“拿柚木做挡箭牌干什么。” “就不直说。”早川环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问,“你不会摔跤吧?” “……你不乱动就不会摔跤。” 高知到底是小地方,过了晚上八点,路上几乎没人。他背着早川走过沙滩,走过小时候常去的街机厅,走过开了十多年的超市,走过灯火通明的派出所。一盏一盏的路灯间隙里,影子变短、变长,又变短。两个脑袋凑得很近,几乎要融化在一起。 “我还是很好奇,”他绕过转弯角,“你是怎么找到我老家的。明明没告诉过任何人。” “心有灵犀一点通,”早川大着舌头,话却说得很严肃,“因为我了解你。” “真的?” “骗你的。”她根本没打算瞒着,“你不说,雅美姐不会说?” 仁王乐不可支:“你怎么问的?” “我说你故弄玄虚,拿这个问题吊着我,装神秘。雅美姐在电话里把你大骂了一顿,说青春期的小男生就爱装样,叫我早点把你踹了。”早川腾出一只手来玩他的辫子,“不仅如此,她还买一送一,把你从小上的学校、喜欢去的地方都告诉我了。” “原来堡垒是从内部攻破的。”他叹口气,“亏我还对她那么好。” “真的吗?她说了好多你的坏话。” “讲来听听?” “那怎么行,”早川摇摇头,“反正我都记住了。” 他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等她自己憋不住了,一句一句讲给他听。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不知道仁王雅美的脑子是拿来干什么的:上小学第一天搞恶作剧把同学的书包藏进厕所结果被叫家长、十岁那年离家出走最后迷路只能拿身上最后的钱给她打电话、周末作文来不及写在网上抄了一篇却和同桌抄得一模一样……他听着听着,被自己的过去无语到,简直想喋喋不休越说越来劲的早川从背上扔下去,却听她喃喃道,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你上回还说,早点遇到就早点倒霉。” 她被他冷不丁的提醒呛了一下:“是早点认识小时候的你!不是国中的或者现在的你。” “小时候的我可不会背着你走。”他故意松手,听见她在后面“啊”地叫了一声,“会把你这样扔下去。” “那我肯定会和你打一架。一开场就把你打趴下,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弟了。” “然后长大了再来追求你?”他顿了顿,“听起来好像是我们赤也会拿的剧本。” “我先下手也不一定啊。你想想,多好啊,一起长大。”她把脸靠在他的背上,无端感叹,然而具体是怎样的好,却也没有解释。仁王不搭腔,心里琢磨着雅美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却听她轻声道:“一个人长大,很无聊吧?” “雅美姐说,那时候她升学要紧,雅纪又刚出生,一个都不能耽误,叔叔阿姨忙不过来,就把你送回四国老家读小学了。你算是奶奶带大的,村里就你一个小孩子,每天骑五十分钟自行车上学,翻山越岭的。五年级的时候奶奶过世,你还一个人,在街上的亲戚家住了一年。” “说得跟我爸妈亏待我似的。”仁王心里一软,面上却笑道,“哪有你形容得那么可怜。我奶奶对我可好了。” “不然你干嘛成天搞破坏,不就想引起大家注意吗。” “你怎么不说我天生蔫儿坏呢?别什么都怪给原生家庭,”他把早川往上颠了颠,胳膊环得更紧一点,“不过是喜欢恶作剧,人之常情好吧。你要和我一块儿长大,说不定辫子都被我剪了,早上开开心心去上学,晚上回来和家长告状,要找隔壁小鬼的麻烦。” “我才不告状呢。”早川冷哼,“你剪我辫子,我给你剃个光头,看看谁厉害。” 仁王吹了声口哨:“你厉害,未来的风纪委员长。” “说到风纪委员长,下次把你变成真田的事情告诉他。” “我为什么变成真田?还不是为了给你这个未成年人买酒。” 把清酒和汽水兑着喝还能上头的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伸出手来,揪了揪他的辫子:“我是认真的。” 那一点点酒精的气息缠绕着他,秋风凛冽,像是未经勾兑的酒浆,早川的声音混在风里,听起来又认真,又遗憾。他正想说别这样,搞得像告别演出。不知为何,竟开不了口。眼睁睁地往前走,走过两三间打烊的店铺,在道路尽头停下了。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灯光映在右手边的店铺招牌上,将那一串花体英文晕染开,仁王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上头的字。 Classical…Romance… 经典…罗曼司?经典浪漫小说?…古典浪漫?卖香水的,还是卖古着的?现在的店都这么取名字吗? 与此同时,早川突然清醒了。她扶着他的脊背,请求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她说:“我们进去看看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一步了!漫长的旅途,即将到达终点。早川对仁王说: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可惜只是“如果”而已。 故地重游是有点浪漫的,这章好像是带着镣铐跳舞的感觉。箭在弦上,可以晚一点再发。于是暗自揣测了一下仁王的童年经历,通常来说,第二个孩子会比较缺乏关注……不过他本人倒是已经完全看开,“你怎么不说我天生蔫儿坏呢?别什么都怪给原生家庭”( 为什么是牛肉干?如果有人记得那个梗…… 【果然,早川心想,这就是男人。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腆着脸往上蹭,说什么你不是普通女生,要不要追我一下;刚刚在一起,尚且知道哄人,张口就是梦醒之后,你大可以再吻我一次;等真的尘埃落定,就原形毕露,你跟他说,我肚子好难受,他反而问,你是不是牛肉干吃多了?】 仁王:…………………………………………………………
第110章 [110]自传体 世界微微晃动着。晃动,然后稳住。边缘晕开,皱巴巴的,像是沾了水的报纸。早川扶着柜台,站定,手指触到柜上的花盆,又猛地弹开。抬起头,打量眼前的店堂。 “我还以为是什么地方呢,取这种名字,”在她身边,仁王雅治没有消失、没有变身,全胳膊全腿,完好无损,本人甚至发出遗憾的叹息,“原来就是书店啊?” 风铃叮当作响,久久不息。脸颊仍是热辣辣的,酒精作燃料,汩汩淌过去,在底下烘烤着她的皮肤。如果我们两个都没有出现幻觉的话,早川对自己说,那这里的确是一家书店,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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