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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王]古典浪漫

时间:2024-03-01 21:10:05  状态:完结  作者:有人说

  后来她想,太早暴露自己是不对的,不符合她向来养精蓄锐的作风。然而她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去而已。

  主席礼物也送过,好话也说过,见她油盐不进,便悄然换了招数。坊间对她的议论,也从“被追求的副会长”,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女人”。一般的形象建设,她和主席都做得很好,平时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然而架不住大家丰富的想象力:说她昧了礼物翻脸不认人,说她玩弄感情,说她假清高,说她前几年不知道和多少高年级学长有过来往……反正,总是她的错,比主席更多一些。

  这些话,当然是不会拿到她面前搬弄的。偶尔听见了,也就当没听见。人类是靠八卦维系情感的动物,学生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组织更是如此。无非是捡点残羹冷炙,回到班上嚼一嚼,仿佛窃取国家机密似的。倒是主席,碰见的时候,还会出来端端水,说什么“感情的事情,旁观者哪里清楚”,她挑挑眉,心想,的确不清楚,毕竟连感情都没有。

  再后来,这风波也一并息了。事情一件一件做下来,拿真心换真心,终于不再有人说她的不是。和主席呢,也回到逢年过节饭桌上远房亲戚之间的关系,客客气气,貌合神离,睁大眼睛,等着看对方生命中的纰漏,笑一笑,或者忍住不笑。

  白鸟做了宣传部部长。私底下,早川仍和大家一起开选题会。新来的学妹不认得她,散会后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为什么主席团要派人来旁听,怎么,怕有敏感信息?她眉毛一挑,刚想答话,听见白鸟故意沉下声,说叫前辈。

  前辈。那个姓野原的学妹满脸写着不服气,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春日里,她们做了许多稿子。采访城市里的游荡者,因为股票崩盘,房子脱手,只好睡在车里,白天上班,晚上去健身房洗澡;采访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入读托儿所的“待机儿童”,以及全职在家抚育他们的母亲,其中甚至包括只能趁着小孩睡下、深夜出去打工的单身妈妈;采访乡下地方的剪纸手艺人,曾经名扬一时,后来因为年岁渐长,没能紧跟形势,利用网络给自己打广告,也出不起电视台的宣传费,到了晚年,门庭冷落。见面时候,老人家非要拉着他们队伍里最年轻的男生喝一杯,说着“喝一杯”,自己却喝了无数杯,脸膛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直直看着他,问,你们文章写出来,会有人看的吧?

  男生一愣。早川在边上轻声说,会的。然后拿起酒杯,满上,和老人家碰了一下。

  其实会不会,她哪里知道。在开辟非虚构报道专栏之前,校报的销路并不好,大概是个摆设。这些报道读起来像故事,自然讨人喜欢,但是情况也不总如人意。有时辛辛苦苦写的稿子,还不如投机取巧的策划引人注目。但凡刊登了校内知名社团或前辈采访的,发到各班便被抢空,那些“无关紧要”的,总被剩下,东一张西一张,见多了便也习惯。闲闲地想着“好浪费纸”,仿佛不是自己一字一句改出来的东西。

  会有人看的吗?

  会有人看的吧。

  好几次她都想问,但又不知道问谁。还有好几次,困惑源于自身。刚刚招进来的新生,笔力总是稚嫩的,写出来的东西,要么一大块一大块堆在一起,像摔烂的蛋糕,要么点点滴滴,如同流水账。她和白鸟联手改,文件夹里堆着一二三稿,经常得回炉重造。那时她常常会想,这样改出来的故事,到底离受访者更近了,还是更远了?到底是贴着受访者的经历写,还是拿已有的故事模板往上套?所谓“真实的经历”,究竟存在吗?

  白鸟曾经旁敲侧击问过她,自己那篇新年贺词写得怎么样,话里话外洋溢着期待,很明显是想要鼓励的。她的确也鼓励了,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感慨:“等我们离开这所学校的时候,不知道那本杂志能不能做出来。”

  “怎么不能?”白鸟神采飞扬的,“我们这届不行,不还有后辈吗?”

  是吗?她心想。

  “是啊。”她却说。

  她在学生会档案室里翻资料,才发现许多年前,宣传部就有类似的尝试了。想来新新闻主义六十年代便已兴起,应该不至于如今才被引入校园。然而为什么没有形成传统?早川明理不知道。

  后来她又顺藤摸瓜,沿着主编的名字,找到对方读书期间的部活日志。看到最后一页写着:我生命中的金阁已经了无光彩。

  或许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因为从档案里看,任何社团都有波峰与波谷。原因无非那几类:部内纷争、部员断档、注册人数不足、经费问题,种种可说与不可说,可感与不可感,悉数淹没在雪白的资料中。立海先后有过三个文学社、两个舞蹈社、三个茶道社、两个交响乐团,就连关东豪强网球社和篮球社,也曾长期蛰伏,是招进了知名教练和周边地区体育生之后才兴起的。更不用提那些本就小众的社团,科幻协会、手工社、天文社、灵异事件研究会……每一届的核心成员只有几个,一旦新生不足,很可能面对后继无人的情况。

  未必会有后辈的。她看着白鸟,心想,我们以为的传承、延续,其实是诸多结果中最理想的一种。在这条危机四伏的长河里,处处是浅滩与暗礁。校园媒体最难做,透支自身,却未必能够得到正面的反馈和认同。往往白手起家者才能事事上心,往后,倘若遇上不会写稿的、没有时间的、不肯付出的后辈,那么衰败也就是一届的事情。

  其实她也知道部员的小情绪。特稿栏目初创,从部长白鸟到几个编辑,半数重心都转到这边,相当于成立了一个小型项目组,不可避免地忽视了常规报道的运作。论向心力,也是特稿这边更强,但凡一稿两稿改过几次,编辑和主笔之间就熟悉得差不多了,坐在一道聊选题,倒像是开茶话会。有些部员只是想来宣传部混混日子,或者学业太忙无法参与特稿采写,时间一长,自然有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加上常规报道大多有模板,写起来很容易,趣味性也低,大家轮流来轮流去,就会不知道价值在哪里。

  她和白鸟认真考虑过怎么办:现在至少什么都登在一张报纸上,往后真的做起杂志来,会不会导致宣传部的分裂?要不要专门设置一个副部长管理刊物?如果经费不足,是延宕杂志,还是干脆取消报纸?

  考虑到最后也考虑不出来结果,干脆放到一边,不想了。反正手头没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件件都需要把关。有时候旁听选题会,从楼道里过,转角处,还能撞见几个磨磨蹭蹭的部员。一个说着“我是真的不想去”,一个说着“椅子好硬坐得我屁股都痛了”,定睛一看,果然是平时不干活不发言、只知道在桌子底下玩手机的几位,于是只好放慢脚步,避免尴尬。转头望着走廊外的天空,有一片云,静静地飘过。

  她终于学会了不再追问意义。代表立海去其他学校参加活动的时候,主席向对方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笔杆子,早川明理,负责文艺宣传的。对方手伸过来,她条件反射开始谦虚,没什么的,没什么的,随便写一写。晚上乘地铁回去,过了下班高峰,车厢里难得出现空位。主席挨着她坐下,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倒是褪去了先前假殷勤的模样,淡淡地,又闲闲地问她,早川,你做这些干什么呢?

  “我在想,”她微笑,“如果不问这些,我们会不会比现在快乐一点?”

  *

  天气预报说,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北移,笼罩神奈川。夏日热得像蒸笼。她不想在家里呆太久,担心母亲发现自己的异常,便坚持去学校自习。漫长的假期,校园里只剩下备战全国比赛的运动社团。路过初等部,看见网球场上站满了人,有个披外套的男生走到队伍前面,说了句,不能夺取胜利的比赛是毫无价值的。

  现在的小孩子,早川心想,就会耍帅。

  她通常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熬过整个炎热的白天,直到晚上才出门透气。有时特意去操场上跑步,因为实在没有食欲,只能依靠跑步到达身体的极限,然后绕到后巷吃一碗夜宵,再回家睡觉。偶尔在校园里碰到荒木,便招呼他一起跑。

  荒木听说她的作息,表示,你怎么跟猫头鹰一样。

  为什么是猫头鹰?她问。

  “因为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黄昏时起飞。”

  她笑得差点摔跤,反应过来,真想踩他一脚。他问她最近心情怎么样。她耸耸肩,不就这样呗。与他分享之前地铁上那一幕,说当时主席看她的眼神,好像白天撞鬼。

  “他大概想问我是不是压力太大,疯了。”她加快速度,一口气冲过田径队画下的终点线,“不过,保持快乐真的好难啊。我觉得我现在能维持这种长期平缓的低落,就已经很不错了。”

  “长期平缓的低落?”他三两步跟上来。

  “就是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不开心,没有很积极,也不至于完全提不起劲,没有很想吃饭,也不会彻底绝食。”她顿了一下,自嘲,“其实是一个生产力特别高的状态,情绪不会影响脑子,因为根本没有情绪。非要说的话,就像期末复习的时候,任务太多,你很容易就把外部信息屏蔽了。”

  她也想过荒木会说什么。安慰人是很难的,颠来倒去,无非几种,转移话题,强行开导,最真诚最有分寸的,也不过是一句“虽然我没有类似遭遇,但也能理解你的心情”。然而荒木却说,那就不要快乐了。

  “平稳的低落也可以啊,自己能够接受就好。”白色的跑道线自脚底延展,夏日浅色温暖的天空下,他分外认真地注视着她,“人不是非得快乐的。”

  “那完蛋了,前年元旦去庙里写绘马的时候,我还祝福妹妹,希望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开心呢。”

  “古希腊哲人不是说了吗,人生最幸福的事情有两件,要么是从未出生,要么是立刻死去。”

  “所以他是古希腊哲人。”她佯装严肃,“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我到今天还是没法完全看开。虽然已经努力安慰自己,不是什么事情都有结果,人不是非得快乐,不是非得和谁比较。但我还是只能短暂地看开一下,然后继续看不开。”

  “没关系,”他说,“看开一下也够了。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开。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还要求自己吧?”

  她点点头,好像被安慰到了,又好像那安慰完全没有起效。晚上八点半,连运动社团的人都散了。操场四周的灯一盏一盏灭掉,黑暗笼罩下来之前,她抓紧机会,看了一眼他的脸。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基于本能,朝她善意地一笑。

  她不知道荒木是否还记得这个瞬间。因为后来的故事太简单,不知觉便走入了俗套:年轻女孩大多心软,很容易被男性的无措打动,尤其那无措并非真的懦弱,而是一种恻隐与珍惜;更尤其,他们是如此相像,抓住他,就像抓住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与其说她真的喜欢上了他,不如说,她只是需要一块浮木,渡过备考前夕漫长的秋冬。就像在冰帝的暑期活动上讨论《包法利夫人》,女主角借助“爱”的幻觉,躲避真实生活的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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