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普通朋友聊天,讲究有头有尾,“你好”和“再见”都客气周到;关系一旦拉近,便也不管那些,讲到哪里算哪里,有时自说自话,有时意念回复。 随手点开去年十一月的消息记录,那时候仁王应该还在U-17参加集训。每天晚上,她会把各科作业整理好发给他,清单之间夹杂着一些无聊的课堂笑话。 “今天物理课,木下老师说,雷雨天大家怎么避免被电?一个是爬着走,一个是带一个比自己高的朋友。” 他迅速敲一句:“原来如此,下次雷雨天我绝对不和你一起回家。” “柚木已经迟到一周了。早上神谷老师来检查自习情况,站到她位置边上,问她:今天怎么没迟到呢?” “竟然有这种事,”他隔了半天后回复,“我现在就去告诉尊敬的风纪委员长。” “明天有校外学习,神谷老师说:好的,那我们历史课停课一次。” “他宣布完之后,看看我们,说:我发现大家都面露喜色,像过年一样。” “还没等我们欢呼,他又说:不过呢,我们这个课还是要找时间补上,我看就后天中午吧。不用举手表决,我知道没有人会举手的,就这么定了。” 对面发来一串省略号:“你跟他说,老师,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柚木偶尔看到对话框,说仁王雅治不在学校,消息倒是灵通得很,“难怪前两天柳生问我早上起不起得来,原来是有人在这里打小报告。”早川从她的便当盒中夹走茄子,辩解道,我加在一起都没说多少,也不看看是谁每天抱着手机和小男朋友聊个不停的? 这一幕突兀地从脑海深处浮现,早川心想,她竟然把仁王与自己的关系同柳生与柚木的关系对比,并且丝毫没有觉得不妥。 那时候好像真的无所谓。对话框摆在那里,就像记事本,对面的人偶尔回复,仿佛手机内置的机器人,记录的意义仅仅止于记录,而不是分享、套近乎,甚至求得共鸣。 然而微小的改变,到底在这一条又一条消息中积聚。同样也是U-17,柚木怂恿她给幸村寄明信片的时候,她就曾经犹豫过:要给仁王寄一张吗?如果要的话,以什么身份寄出呢?又该和他说些什么呢?如果写给幸村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意味的邀请与挑战,动机充分,目的明确,那么她准备把仁王放在什么样的位置?她有没有能力为这一决定负责? 天色逐渐暗了,玻璃窗上映出早川的面容,和身后来来往往的学生会人群。她心想,那天晚上,也是面朝玻璃,万籁俱寂,仁王在电话那端对她说,早川,你的窗子里看得到月亮吗? 她移开目光,今天是上弦月,正午升起、子夜落下,晚上六点,恰好升到空中。然而时间地点不同,此刻头顶的月亮,已不是当时他们共赏的那轮了。 她的心情也变了:如果那时候,情况尚不明朗,还能放任自己沉浸于某种温柔之中,或者反过头来劝自己别被狼君所欺骗,他的试探、玩笑、暧昧或越界,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造成一种错觉;那么现在,她已经没办法简单抽身了。 早川搭在窗框上的手逐渐攥紧。想起第一次和他同路回家,仁王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要不要我教你如何追求幸村君。她白眼翻上了天,毫不客气顶了回去:“当然不肯。仁王同学长得帅、受欢迎、很厉害,万一到时候我反而爱上你了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耳畔突然响起的悦耳男中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早川定了定神,只能把“长得帅、受欢迎、很厉害”的仁王同学放回大脑角落,决定在想好下一步前,先和他保持距离,独自上下学,避免情绪波动和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幸村——她暂时来不及考虑,只能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人:“不好意思,这儿有点吵,能不能……麻烦学长再说一遍?” 宫崎英士站在距离她半米远的地方,金叶状领针反射着头顶的灯光,模模糊糊映出唇角的微笑。在上学期末的学生会换届选举中,他以绝对的优势胜出,当选学生会主席。伊堂诚功成身退,将那间散发着佛手柑香薰气味的办公室交给了他亲手提携的后辈。 虽然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但是把校刊相关工作交给她时,野原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偏偏是他。” “很正常吧。你想想,副部长及以上的成员才有投票权。”木岛扶了扶眼镜,半是闲聊,半是给她普及竞选规则,“秘书部、学习部、生活部、外联部基本都支持他,主席团估计也被伊堂打点过了,剩下那几票,文艺部的森永和体育部的五十岚分了,根本没法和他比。” “文体宣传和秘书部不对盘,倒也是贵校的老传统了,每年海原祭运动会都要往秘书部走账,不吵起来才奇怪呢。”野原伸了个拦腰,伸手往她背上狠狠拍了一下,“下学期就是换届,紧接着要做春刊,三月底下印厂,四月八号开学当天,新生大礼包人手一份。春刊可得好好做,咱们招新就靠这个了。” 早川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缓不过来,只能扶着讲台剧烈咳嗽,又听野原说:“一个人做不过来别硬撑着,总编室会帮你的。选题会就按照咱们去年那样开,我觉得还可以加点新板块,也可以接纳同学投稿。春刊是个起点,不止你想做得漂亮,学生会那边也想插手。” “上回冬季刊送审,伊堂看到那篇养老的稿子,大半夜的和我打电话,说不能这么写。我说我也没写什么,退休教授很难适应智能化社会,养老金发放也有问题,这不都事实吗。他绕来绕去说不可以的,这个责任学生会担不起。我说那你不要担了,出了事让指导老师找我,反正我一不拿推荐名额二不怕革职,总共几个月就毕业了,这个宣传部部长谁爱当谁当去。他被我一噎倒是没话说了。回头写年终总结,还不是大笔一挥,腆着脸说自己‘统筹协调校刊事宜’,我心想你的确是什么都干了,就是不干好事。宫崎也是一路货色。总之回头对上他,千万别怂。” 木岛见她说着说着就要开始骂人,赶紧拆开一杯奶茶塞到她手里,硬是掐掉了剩下的长篇大论。又把另外一杯递给早川,柔和了面色很郑重地看着她:“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你毕竟是后辈,还要在学生会待两年。先不要和宫崎撕破脸,走一步看一步吧。” 早川心想,走一步看一步,这不就来了吗。正如她告诉仁王的那样,今天是换届后的学生会第一次全体会议,新任正副部长和主席团成员都要参加,五号会议室坐满了,还贴着墙根加了一圈椅子。上半场是指导老师和主席团代表发言,下半场是各部长汇报新学期计划,初步确定四月的开学典礼和招新安排。此刻正值中场休息时间,相熟的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新任宣传部部长赤井去了卫生间,早川闲得无聊,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想呼吸新鲜空气,却冷不防对上了宫崎。 “抱歉,这里的确太吵了。”宫崎微微笑着,朝她走近一步,“有个事情等会儿估计来不及说。每年学生会招新的物料,都是汇总到宣传部统一印刷的。我想问问,今年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春刊主题还没定的话,要不要干脆做成学生会专刊?过去一年你都在宣传部里工作,学生会的人还认不全吧?要是做成学生会专刊,你也有和大家相熟的机会。我这边也可以多帮衬些。” 他低下头来看着她。卡在亲密距离和社交距离之间不进不退的感觉,让早川有些不适。她心里很清楚,如果把她换成野原,这种话,宫崎是绝对不敢说的。他一上来就手伸得这么长,大有要把校刊纳入自身管辖范围之势,完全是欺负她年纪小资历浅,匆匆走马上任,很多事情还不明白。 学生会专刊的确好做——每个部门写篇稿子,挑出重点事情,譬如采访文艺部就写海原祭,采访体育部就写运动会,凑出一本刊物的体量,还是相当容易的。第三学期本就短暂,如此既减轻了宣传部的压力,又起到了协助学生会招新的作用,可谓一举两得。然而把眼光放长远,这个方案,除了为他人做嫁衣,对宣传部自身发展毫无作用。 校刊初创,每篇稿子都得是精品,才能在激烈的校园社团竞争中做出口碑。创刊号探讨胜者为王的校园文化,冬季刊关注老年群体的生存境况,不可能到了她手上,就仅仅满足于介绍学生会每个部门过去一年做了什么——而且明眼人都清楚,事情摊开来,不过是琐碎的日常和各部门之间的推诿扯皮。而写推诿扯皮,显然是这位新任学生会主席不想要的。 “之前部里开过会,这次春刊的主题已经定了,谢谢学长关心。您要说和学生会招新联动,我们这边也考虑过了,不过想法还不成熟,所以暂时没有拿出来和大家讨论。” 早川心想,事情不能开先河。如果这次宫崎给她提供了主题,又要里里外外“多帮衬些”,那么下次他便有了干涉宣传部选题的借口,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有靠自己,才有和他叫板的底气。 她顿了一下,顺势走到座位边上,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文档草稿:“这次会在春刊里加一个学生会栏目,介绍各个部门的工作内容和工作成果。” “那样会不会太枯燥了?” “这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我们打算做一个特别企划,题目叫《立海学生会的二十四小时》——当然不是要写这么一篇稿,而是打算以时间轴的形式,标出不同时间点各个部门都做什么,并且在旁边添加收集来的工作感想,可以写得有趣一点。”她把画好的草稿给他看,“比如下午四点,宣传部选题会,匿名感想是,‘因为活动教室正在维修电灯,部长一时兴起,决定带我们去校门口奶茶店开选题会。虽然今天依旧没有选题,但是新品奶茶非常好喝。’又比如晚上十二点,宣传部熬夜写稿,匿名感想是,‘写到十二点,正在吃夜宵,编辑学姐问我写的怎么样了,我欲哭无泪,随手拍了夜宵图片发过去,配文,一听可乐一碗面,一篇稿子写一夜。’” 宫崎有意拿她当学妹,想要手把手带一带她,早川偏不给他机会。春刊的策划,寒假时候已经定好,为了就是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事情做得如此周到,宫崎终于无刺可挑,说了声“贵部辛苦”,便从电脑前直起身子:“如果有拿不准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商量,办公室的门随时为你敞开。加个LINE好友吧?方便随时联系。” 随时联系,早川心想,希望你不要凌晨一点打电话,告诉我某篇稿子不能这么写。她面上规规矩矩的,拿出手机来,又听宫崎问她,那这次定的是什么主题呢?“我不是要干涉哈,”他特地为自己撇清,“知道你们已经想好了,我就是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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