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进去点进去。”后座女生把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看她半天不动,干脆帮她点了。 页面缓慢加载,又卡了出去。BBS的服务器大概不太好,白鸟眨眨眼睛,发现帖子已经被顶到十大热点第二了。 她自己伸手又点了一次。这回页面加载出来,紧跟在楼主帖子下面的最热回复赫然写着: “没有人觉得学生会副主席早川和之前海原祭话剧的指导老师很配吗!我还拍了他俩在后台的互动!” 网络卡顿,照片一节一节显影,颇有水落石出之态。角度不好,能看出是偷拍,年轻老师和早川学姐站在后台聊天,只有一把椅子,学姐坐着,老师站着,不知道说起什么,学姐拿团成筒状的剧本在老师胳膊上敲了一下。 后面有人顶贴,发的也是海原祭照片,一大箱奶茶从校外送进来,大家围上去拿,老师拿出第一杯,用吸管戳开,率先递给学姐。快门捕捉到的,是两只手相触的一瞬,老师的手在下,学姐的手在上,学姐的小拇指像蝴蝶翅膀那样舒展开,然而中指还是碰到了老师的指尖。舞台上的灯光遥遥映着她的脸,细看之下,竟然真的有那么一点红。 单是这两张照片,倒也没什么。有人说好配好配,也有人说聊个天递个奶茶有啥了不起,我和我暗恋对象成天聊天,人家照样把我当兄弟。引起骚动的应该是隔了好几十楼的另一条回复,没有图片,只有文字: “层主预言成真。我在学生会,的确听说学姐和老师在一起了……” 这条回复下面跟着一串“?????”,接下来的十几楼全都沦陷成为“?????”的海洋。这个帖子原本是讨论校园最佳情侣的,到后来,所有人的注意点都拐到了学姐和老师的八卦上。 “是真的吗?”偏偏后座女生还在耳边问,“你和早川学姐很熟吧,你知道内情吗?” 距离早自习开始还有五分钟,教室里嗡嗡的响,白鸟的脑袋也嗡嗡的响。物理课本上说,如果物体的固有频率和振源频率一样,就会产生共振,一对步伐整齐的士兵能把大桥震踏,教堂的钟声能让家里的钟摆鸣叫,都是共振的强大力量。难道我的脑袋和教室的噪音频率相同吗?不对,噪音是没有周期的,既然没有周期,应该就没有频率吧? 这不合时宜的物理分析终于让她镇定下来。迎着后座殷切的目光,白鸟说了句不知道,这条回复有口无凭,不能信。后座说,照片不是凭据吗?然而她这句话还没问完,白鸟就一把抓起手机,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出了教室。 外面空无一人,结束了校门执勤的风纪委员遥遥走来,正欲开口提醒她不得在走廊上奔跑,却被她阴沉的表情震住了。白鸟大脑飞速运转着:帖子是十月发的,现在已经十一月了。就算照片是无意拍下,那条新回复也肯定是不自然的。要么前几天的围观群众里真有人无聊至此,要么就是学生会主席的安排。 照片的男主角她们都认识。老师姓荒木,人很年轻,早年也在立海读书,毕业之后就来了立海,是音乐老师,兼任戏剧社的监督、艺术节的评委,每年都会指点学生会的海原祭话剧。去年他从五个女生里挑了学姐做女主角,今年学姐担任导演,他依然是指导老师。 老师很有分寸感,学生的礼物是从来不收的,办公室的门是从来不关的,女生找他谈事情,从来都是两人一组、正大光明的。他总是很温和的样子,又因为年龄相近,共同话题也多,她们私下都叫他荒木,不叫他老师。 什么“过从甚密”,白鸟前几天听见,就觉得是无稽之谈。今年的海原祭她负责灯光,和荒木老师的交流也不算少,海原祭结束后,大家一起出去秋游,学姐和老师,也就是普通的熟人——和她们一样普通,甚至当她们拉着老师玩国王游戏的时候,学姐也只是笑,不像特别有兴趣,也不像完全没兴趣。同学之间开玩笑,把学姐和老师配一对的做法,也是有的,然而从来没人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呢?师生恋是大忌,说出去就是丑闻,甚至说都不敢说,是刚开口就要被捂住的。法律和校规摆在那里,做老师的,可能被开除,甚至今后不能再从事教育工作;做学生的,不光会受到处分,还要忍受流言的侵袭。 白鸟这时才明白了主席嘴角的微笑。什么叫春风得意,什么叫胸有成竹,他赢不了明面上的较量,也不能保证推荐名额花落谁家,但他却找到了一击命中的办法——而且依然是老套。制造师生恋丑闻,和当初轰轰烈烈的追求一样,利用的不过是众人的八卦心。偏偏大家就喜欢这个,白鸟承认,换了她自己,也会在茶余饭后和同学聊一嘴。 反正说到底,学生会副主席是不是和老师谈恋爱了,老师是谁,这消息是不是真的,都和自己没关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说就说了,百十张嘴的大合唱,是不用负责任的,最轻松的事。 跑过走廊,冲上楼梯,在高三B组的教室门口停下。猛地推开窗玻璃,临窗的同学抬头看她,一副见了鬼的神情。白鸟的胸口剧烈起伏,哑着嗓子,拜托他叫主席出来。 主席出来了。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懵懵懂懂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白鸟平静下来,声音也不哑了:“昨天的事情,我向学长道歉。可是凭学长的气度,应该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报复学姐吧?” 她仔细想过,如果主席一直留着这手,那么早不放晚不放,偏偏挑这个时候,说明他是被昨天自己的挑衅逼急了。朝三暮四玩弄感情固然是丑闻,但是比起师生恋这样的猛料,可就差远了。更何况,前者只能做道德的谴责,是一边倒,不容站队的。后者则能展开丰富的联想,批判者有之,嗑CP者有之,感叹“原来高岭之花也不过如此”者有之,编造假料过嘴瘾者亦有之,说出来的话,要多旖旎有多旖旎,要多香艳有多香艳。她根本不忍细看。 “学妹说什么呢?我们做前辈的,要为人表率,我怎么可能跟你生气。”主席的语气循循善诱,白鸟带着一肚子火来找他,然而他却是个真空地带,任你有火也烧不起来,“如果学妹说的是今天早上的BBS热帖,很负责任告诉你,帖子和我没关系。要说真有关系,只能是昨天我们玩笑开大了,被边上不懂事的部员听见,发在了网上。学妹也知道,舆论这东西,一旦开了头,你是管不住的。要怪,只能怪我们都不小心。我这边也尽力处理了,联系了校园生活版的版主,这个涉及诽谤,影响很不好,她应该已经把帖子隐藏了。只是劳烦学妹跑这一趟。” 主席一句“怪我们都不小心”,把责任撇了个干净。热腾腾的鸡汤端出来,油花都要半天才撇清,他倒好,看似自责,实则一双眼睛微微弯着,就是在笑她,“活该”二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学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我就进去了。还有两分钟早自习,这节骨眼的,我也不想被教导主任逮住,影响不好。” 白鸟心想,自己到底是年轻。他这副“爱信不信”的样子摆出来,本就不是让她信的。无论如何,事情已经起了头,人人手机里估计都有截图,不是隐藏帖子就能藏住的。然而那又怎么样呢?她也不能抓着主席让他给自己赔罪。 “这节骨眼的”——他字字句句,别人听不懂,落在她心里却是一砸一个坑。关键时刻,换届在即,难道白鸟不明白? 明白了又怎么样呢?她被学姐保护得太好了,眼睛里只有宣传部,余光捎带上学生会,勤勤恳恳地在一亩三分地里耕耘,就连竞选主席团,也不过是为了来年做事更方便。她从没想过主席能做出这样的事。 白鸟攥着手,指甲嵌进手掌心,能感觉到皮肉下面的骨骼,仿佛学姐口中隐身于掌纹背后的命运伏线。见她半天不响,主席倒安慰起人来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这道理,我想学妹也是明白的。就算流言纷扰一时,早川清者自清,也经得起折腾。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老远跑到高三来,一会儿要是碰见早川,说不定还会被她笑话呢。” “别紧张,紧张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我也很好奇……” 他边说边往回走,已经半只脚踏进教室了。然而明明已经半只脚踏进教室,却还要回头,用无比真诚的语气问道:“学妹真的确定早川和荒木老师没什么吗?你问过她吗?” * 下楼梯的时候,白鸟走得很慢。主席的回应四处漏风,然而内部逻辑倒也自成一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学姐自身过硬,就不怕大家起哄——仿佛丑闻在别人心中留下的印象不存在,为了澄清丑闻而付出的成本也不存在似的。 他太明白了。说到底,这是消耗战,撑不过去的就是输家。而这消耗战的发起权,又全然不在她们手中。白鸟想起学姐前阵子看信的表情,学姐说,拿别人的痛苦换自己的前途,没意思。 她心想,学姐就是太好了。 然而主席的提问,却一圈一圈绕着她。她下一级台阶,那提问便绕一圈,苍蝇似的在耳旁嗡嗡鸣叫。他说,你真的确定他们没什么吗?你问过她吗? 行得正坐得端,必然不怕流言侵扰。可是倘若……倘若她问心有愧呢? 白鸟倚着扶手停住脚步,努力定下心,把自己从主席的暗示中抽离。念头还没转过来,却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那人也是低着头,一股脑儿往前冲,额头重重敲在她腮帮子上,撞得白鸟满口血腥味。她第一反应是,我牙不会掉了吧。第二反应是抬头看人。 是学姐。 她几乎从未见过学姐露出这样的表情,失魂落魄,但又异常纯粹。撞到了她,却像是没撞到,条件反射性往边上一让,仍然打算往前走。白鸟试探着叫了声学姐,对方这才如梦初醒,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等学姐整理好因为狂奔和撞击而变得纷乱的刘海时,她看起来又和平常一样了: “抱歉啊,我以为要迟到了,没看路。” 白鸟神思恍惚,想起头回见面时候,她先是撞上学姐,又被教导主任目击迟到,进退两难之际,学姐开口,替她解了围。一年半过去,境遇颠倒过来,反而轮到学姐撞上了她。 是不是该换她来解这个围?然而眼下事情乱作一团,学姐心里怎么想的,姑且不知道;主席那意有所指的问题,又该放到哪里呢?问,还是不问?问不合适,不问就一定合适吗? 她还没想好说什么,却听学姐在那儿笑道:“我们那时候遇到,就是在这个楼梯口吧?我当时还想呢,到底是新生,才害怕迟到,我们都是老油条了,知道迟到的时候得从科技楼绕,这样才不会遇上教导主任。” 那你今天为什么还要走大路?白鸟依然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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