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多,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便也多了起来。这些注目冰冷又无礼,也不像在看一个健全人类。 烦死了,宫纪心想。 宫纪自认抛掷的准头不错,手里的银刀质量也过关,只要朝四点钟方向轻轻一扔,监视器就会啪一声裂开,然后碎片四溅,那些站在监视器底下的研究人员肯定会像老鼠一样四处逃散。 这个念头在宫纪脑子里过了一遍便被迅速压了下去,她叹了一口气,象征性地作出了抛掷的动作。 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按住了宫纪的手腕。 宫纪一转头,看到乔安娜正在向她轻轻摇头。 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她那双下垂的眼睛这么说。 宫纪把手放了下来。 晚餐结束,乔安娜站起身,将宫纪和松枝的餐盘垒在一起,端着它们走向餐具回收处。 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宫纪可以不用在两个小时内返回病房——她可以和乔安娜他们一起待到24点。食堂渐渐人影寥落,二十一点时,头顶的灯片全部熄灭,松枝点燃一根蜡烛,照亮乔安娜的蓝眼睛。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灯光熄灭后,宫纪本想识趣地离开,让乔安娜和松枝到正常的光底下去。 见松枝点燃一只放在铁盒里的蜡烛,她心安理得地重新坐下来 “这是乔安娜老师生日时留下来的蜡烛。”松枝棕色的眼睛发亮,“宫小姐,希望你今晚做个好梦。” 宫纪无所适从地岔开话题,“乔安娜在生日时也不回家吗?” “自打进入第一实验室的那一刻,我的家庭就分崩离析了。”乔安娜支着手臂倚靠在桌子上,蓝眼睛里仿佛有一颗橙红恒星在燃烧。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脸上浮着笑,心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那时的我多年轻啊。” 宫纪戳蜡烛铁罐的动作停住了,她问:“您在第一实验室待了多久?” “老师大概在这里工作了七年吧。” “2507天。” 松枝也愣住了,慌乱地闪躲着乔安娜的目光。 “我在这里待了2507天。”乔安娜的手越过餐桌揉松枝的脑袋,“去年的松枝还没有随意出入第一实验室的权限,于是他用自己所能用的所有材料,制作了蛋糕、蜡烛和彩带小礼炮,为我准备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 “你们关系真好。”宫纪真心实意地说:“但是松枝,你用来装蜡油的铁盒是捡来的吗?” 宫纪盯着掉漆发白的蟹肉罐头,“你不是海鲜过敏吗?” 松枝的耳朵有些发红:“那是因为,收集材料那一周,食堂只特供海鲜罐头。” 在这间充斥着细菌、瘟疫和鲜血的实验室里,“洁癖”对研究员来说是种常见的心理病症。不论从那一个房间里走出来,这些研究人员身上的实验服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乔安娜和松枝,虽然没有洁癖到薄赛珂那种程度,但到底是两个“洁净”的人——他们手套下的双手也常常被洗到通红。 松枝知道另一个人口腔里的细菌有多么可怕,但他捡起了别人吃过的海鲜罐头,将它洗干净,灌入蜡油,用这个给乔安娜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会。 乔安娜也欣然接受。 冥想对宫纪来说是无济于事的,她想知道松枝克服心理病症的原因,借此来疗愈自己。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问出这个问题。铁盒里的火焰跳动,将她短暂卷入了一场雪白与肮脏交织的旋涡,而松枝和乔安娜在这个旋涡里微笑。 乔安娜接下来的一段话,让宫纪的这种幻想更加严重。 “我在第一实验室里待了2507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痴然的醉意,“年轻时,我出于一种更加高尚的动机,出于对全人类的热爱,同我丈夫离了婚,来到了这里。” “你知道尸体通电实验吗?”乔安娜扬声问。 宫纪摇头,而松枝的脸部肌肉明显痛苦地纠结起来。 “19世纪初,意大利的一个科学家意识到人类可以通过让电子运动产生电流。他发表了《电流学的理论及实验文章》,而这时候距离“电子”概念的提出还有一百多年。” “他来到绞刑架旁边寻找新鲜的尸体,用锯子将尸体的头砍下来,再将电线埋入那颗头颅的耳朵、嘴巴、鼻子里,观察头颅脸部肌肉的剧烈抽搐;他打开尸体的头盖骨,观察电线接通时大脑的运动。死去的尸体在电的作用下睁开了眼睛和嘴巴,他像任何一个科学家发现了新物质那样高兴。” “可是他的实验对电流学发展的作用微乎其微。”松枝补充。 乔安娜眼角下压,笑了起来,“我们这群人——第一实验室就在做这样的事。” 宫纪将下巴搭在臂弯上,轻轻叹息。 “我今晚不想做不好的梦。”宫纪的声音闷在衣服布料里,“可以说一些不那么灰暗的事情吗?” “对不起。”乔安娜动了动膝盖,更加贴近宫纪,如母亲般摸了摸她的头发。 “想谈论那位让你很喜欢的波本先生吗?” 宫纪闻言,直接将脸完全埋进臂弯,变成一只闷头的蘑菇,身体力行地拒绝这个话题。 “我听说,通过虚拟屏幕看到波本的一瞬间,你的瞳孔明显扩散,计算机波频率显着增强。”乔安娜凑过去不依不饶地问:“那个时候,波本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吧。”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宫纪恼羞成怒地坐直了身体,“现在,以及未来,我绝对不会再喜欢他。” “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乔安娜顺势捧着宫纪的脸,温柔地看着那双灰色眼睛,“恢复记忆后会不会变一个样子?” “我没有闹脾气。”宫纪挣脱她,坚持那套说辞:“知道了那些事情后,我怎么可能再喜欢他?” “真的有可能哦。” 乔安娜说:“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要告诉你——人类的灵魂永远也无法掌控肉|体,身体会袭击、背叛你的感情和思想。爱是最可怕的,它让大脑兴奋地分泌多巴胺和5-羟色氨酸,让身体里的伏隔核和腹侧苍白球疯狂运动,这些症状让爱人忍受不了分离和独处。靠近爱人的那一瞬间,你的大脑剧烈活动,你的身体会迅速做出反应,你会血流加速,心跳膨胀,呼吸加快,无法控制身体吸引力及其伴随物带来的兴奋——这个过程不亚于吸|毒和死亡。” “身体反应不会骗你,一个人倘若暴烈地爱你,你一定能从他每一次呼吸中听出,从他每一块肌肉中看出。” 乔安娜调笑宫纪,“我敢保证,下一次你遇到他,你的身体还是会释放出喜欢想信号。” 宫纪那双清亮的灰色眼珠重新转了过来,她若有所思,“乔安娜有心里深爱的人吗?” “当然。”乔安娜微笑。 “更广义的爱具有及其明显的情感、行为和神经学特征,自我遇了我深爱的人,我就变成了一个过度白日梦患者。” 她仰头环视发灰的天花板,又低头凝视桌前跳动的火焰,蓝色眼球里浮动浓稠星海:“这里没有太阳,我反倒觉得世界变得明亮。我忽略现下,开始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假想——我设想她的未来,将从未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孩当做假想敌。” 说着说着,乔安娜的蓝色眼睛黯淡下来,里面的星群逐次熄灭。 而松枝用一双悲伤的眼睛凝望她。 宫纪正低着头,没有看到乔安娜和松枝的容色。她听着乔安娜的话,心脏饱胀如盛满雨水的伞。 估计是出现了焦虑障碍。宫纪这样想了想,拿犯病作借口,顶撞乔安娜:“可是,爱人也会相互背叛呀?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她就差没有直接说:指的就是波本和实验室里的那些流言。 甚至于——未来乔安娜和松枝对她的背叛。 “那些互相背叛的人应该把爱刻在骨头上面,让灵魂的耸动和身体的本能融为一体。” 乔安娜如同在看玩笑,又像是没有。她神色如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小纪,爱最恐怖,也最圣洁。” “可是,怎么把爱刻在骨头上面呢?” 宫纪也开玩笑:“我要爱一个人,我想要爱人永不背叛,那么我要把他的骨头抽出来,在上面镌刻爱意,雕琢感情。这样的话,他不就死了吗?只留给我一具漂亮的骨头。” “是啊,她已经死了,你爱的人已经死了。”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像从钢铁深处冒出来的吐息。 “由我一手缔造的灾难重新唤起了我对将死之人的爱,我要用尽所有力气赎罪,我不再背叛她。” 他们在监视器的注视下说完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乔安娜和松枝不能为宫纪提供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他们也就随随便便聊天,这些天马行空的话题里或是包含一些对宫纪有用的信息,或是触及到两人的神魂骨肉。 离24点还剩十几分钟,乔安娜邀请宫纪跳舞。 宫纪把乔安娜拥在怀里,在实验室跳一首无声的曲子。她看到乔安娜闭着眼睛,灵魂在她身体里下沉,而宛如婴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睑长方颤动。 仿佛一首大乐在乔安娜脑海中奏响,她的嘴唇轻轻翕动,扬起手臂时宛如天鹅在撕扯翅膀。 松枝雅也悄声退走。在轻俏舞步中,宫纪拥着乔安娜旋身半隐入黑暗。 乔安娜在黑白交接处展臂,她的金发在飞舞,她的骨头在发光。 这一时刻,宫纪终于察觉出了乔安娜和其余研究人员的不同之处。在这个科学家的乌托邦里,每个人都像得了狂症,而乔安娜的癫狂来自她生命中的哪个部分,宫纪暂时还不知道。 分针同时针重合,宫纪和乔安娜分开彼此,同对方屈膝行礼。 “你是不是想问松枝为什么捡起一个从别人口中剩下来的罐头铁盒?” 乔安娜善解人意,温柔敏锐。离开前,她叫住宫纪,回答了宫纪之前未能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松枝捡起这个罐头,和我留在第一实验室的理由是一样的。” 在见到波本前,宫纪又做了梦。 她梦见自己成为了绞刑架旁的那具尸体,被狂热的科学家们切开了头颅。那一刻,乔安娜的声音忽而响起,宫纪总是刻意忽视的问题重新浮出了水面。 在梦里,她终于明白地认知到:乔安娜是Gaea计划的狂热支持者,而松枝必然选择追寻乔安娜的脚步。 她是那个绞刑架旁边的头颅,她身边所有的恨意善意都来自周围这一群研究人员。 研究人员和实验体总有一天会互相背叛。 纯白和肮脏交织的画面不断旋转,宫纪重新坐回了食堂的桌前,她面前放着一个倒满蜡油的罐头铁盒。 那丛火苗在乔安娜的蓝色眼球里跳跃,而她的神色松怔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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