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扇门,宫纪看到了这座地下城的胸腔。 万千条铁索道在空中嵌合,索道之上,粗壮的电缆在顶壁交织出一张厚密蛛网,索道之下,两座巨型动力机组伫立在那里,轰鸣着运行。 这座犹如巨龙巢穴的地方就是地下城的核心,两组动力机组是维持地下城运行的心脏,无数铁索道宛如纵横交错的骨骼。相比起来,那座纯白的实验室都变得精致小巧,如同被骨架捧在手心的明珠。 巨型的光柱从天而降,像几十柄利剑般贯穿这座巨型洞窟,这种现象是水汽遇到含油物质发生的一种链式反应:这里甚至有比巨龙巢穴的宝物更珍贵的东西——宫纪怀疑一座矿脉就藏在距离这里不远处,为动力机组提供源源不断的能源。 如果在平时,组织派来的工程人员会像蚂蚁一样穿梭在这座骨骼间,维护动力机组的运营。可现在只有零星几个人站在这里,渺小得像几粒尘埃。 朗姆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中回荡:“你知道为什么要你亲自把她带过来吗?” “向您表示我的忠诚?”渡边川梨回答,“这个答案您还满意吗?” 真满意的话朗姆就不会离渡边川梨十几米远。宫纪假装虚弱地靠在渡边川梨身上,借着炫目的光尘,她悄悄睁开眼睛,确认着在场所有人位置。 朗姆分配给赫雷斯的四个助手,宫纪干掉了一个,渡边川梨杀了一个;还剩两个人,一个站在渡边川梨身边,一个站在朗姆身后。 朗姆静默了一会,问道:“跟着你的那个人呢?” 渡边川梨回答得毫不犹豫:“他太废物了,被小纪一枪爆头了。” “我教过你,越是生死之间,越不能留给敌人一点机会。你得把曾经忠诚、感情用事的自己踩在脚底下,下一击必杀的重手。川梨,你一直做得很好,但你现在走错路了。”朗姆远远地站在那里,平静地说: “派去保护你的人死了,宫纪还活着。” 宫纪赌得很对,兰萨德不会刻意帮她,她只是不舍得让宫纪去死。可在这种时刻,这点不忍心在朗姆那里犯了大忌讳,而渡边川梨就是死性不改。 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却暗暗发力,蓄势待发。 宫纪能从朗姆这话里听出浓重的失望,她不信渡边川梨听不出来。 朗姆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渡边川梨站在原地,一副有点苦恼的样子,像是在思考今晚吃什么一样。 朗姆耐心告罄:“最后一次机会,把她处理掉吧。” 渡边川梨仍旧没有动,可就在朗姆话音落下的这一刻,宫纪突然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这句话不是对渡边川梨说的,是对跟在她们身后的那个杀手! 宫纪突然活了过来,她抓起兰萨德腰间的枪,转瞬间屈膝下蹲,抬手就是三发点射。身后的人轰然倒下,湿热的液体溅了宫纪一身,距离太近了,那个人连枪都没有抬起来,转眼血肉碎了一地,宫纪急速掠近,拔出尸体手里的另一把枪,迅速回头调转枪口,对着对面的人连射。 这一切快不过三个呼吸,但还是太晚了。宫纪的瞳孔在高度焦虑中紧缩震颤,血珠顺着睫毛滴淌,圣洁的光柱和淌落的鲜血将她的视野裁成了薄薄的竖线。在万分之一秒的慢镜头里,她看到朗姆身后的那个人扣下扳机。 然后宫纪才听到子弹弹出后的爆裂声响,这时候无法躲避,只能以悍不畏死的架势正面开枪。对面的敌人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势,而她无路可退。宫纪打光了所有子弹,她连趴下的机会都没有,一切都来不及了,弹道附近气流撕裂,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身侧一股巨力猛撞了她一下,把她重重摔在铁栏杆上,子弹呼啸而过,割裂了宫纪的颈部、肩膀和腰腹,但就是没有击中她的身体。她后仰着从索道上掉了下去。 是渡边川梨。她拔出了另一把枪,几发枪声爆响,子弹直冲对面两人头颅。 “兰萨德,你这个叛徒!” 早在渡边川梨推开宫纪的一瞬间,朗姆便急速退到了自己下属身后,闪身躲入另一个岔道。 朗姆的声音隐隐失控,从琴酒,到贝尔摩德,到当场背叛的兰萨德,直到这一刻,被强行压抑的,被背叛的怒火狠狠击中了他。他愤怒的声音在纵横的铁索之间回荡:“给我杀了她,击毙这个叛徒!” 渡边川梨的左肩已经被贯穿了,鲜血正在洇湿她的衣服,可她仍旧无所谓地耸耸肩。 “怎么能叫我叛徒呢老大。”兰萨德甩着手里那把枪,“你让人冲小纪开枪,她往后躲两步我也要被打死了,最先背叛我的不是你么?” “可是小纪没有后退一步,一直挡在我前面。”渡边川梨故意放大声音,“你说我该站在哪边呢?” 她对朗姆和组织谈不上什么忠诚,顶多就是志趣相投蛇鼠一窝,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这座黑暗土壤里的生长物,没必要被宫纪转栽到阳光明媚的温室大棚里。 她是下不了一击必杀的重手了,她没办法舍弃曾经的忠诚和爱,就算再厌恶跟警察和正义站到一边,也不会看着宫纪去送死。 一直困扰着渡边川梨的问题突然在生死之间有了决断,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那把M637D的子弹已经打空了,渡边川梨扔下手枪,掏出腕口的折刀。 她刚刚情急之下推了宫纪一把,一点力道都不省,直接把宫纪从他们站的这座铁索上推了下去。这里是整个矿洞的最高处,离最底下足有几十米高,直直掉下去肯定是死命一条。好在下方还有无数条索道交叉纵横,只要宫纪不要忘记卸力,掉到最深处顶多撞折几根肋骨。 活下去就好了。朗姆那种人是没胆子跑到最下面的尸体堆里确认宫纪的死活的,他忙着逃跑呢。至于自己…… 渡边川梨看着向自己疾冲过来的魁梧男人,M637D只装六发子弹,对面那个人手里的子弹也打光了,拔出战术靴里的刀就向她冲来。短兵相接,寒刃印照出渡边川梨阴冷凶狠的脸。 一柄刀的刀锋重重划过另一柄刀的刀刃,擦出一连串火花,对手的刀弧轻轻收拢又迅疾地刺下,短时间内渡边川梨一边后退一边格挡了数十下。说起来渡边川梨能接住这么高密度的挥刀也算是组织培养有功,她的冷兵器格斗和对面的的人师出同门,对方斩击的路数、挥刀的路线她一清二楚。都是这座地下实验室培养出来的人,平时见面甚至会点头致意寒暄几句,哪知道会闹到这种不死不休的地步。 思维发散的一瞬间,那个杀手手中的刺刀当头劈下,渡边川梨下意识右侧闪避,刀锋贴面而过,撩绞过她头发时她暗道不好,杀手跨步上前,一只手狠狠捏住渡边川梨被子弹贯穿的左肩,将她狠狠抡在铁栏杆上,抬手刺中她的心脏! 近身战的每一刻,渡边川梨都有意识地不让自己受伤的左肩暴露在对方的刀锋之下,对面的杀手看出了她的意图,佯攻之后直击弱点,刺破了渡边川梨的胸腔。 鲜血从渡边川梨胸口里漫出来,那柄刀的刀刃以凶狠的架势捅入身体,却突然被卸了力,无法更进一步——在被刺中胸口的一瞬间,渡边川梨猛然抬起几乎没有动弹过的左臂,死死反扣住那只握着自己左肩的手,将袖口的毒针打入腕中。 连抗药性强的宫纪都能瞬间放倒的毒素麻痹了杀手的神经,渡边川梨反手将刀狠扎在对方的颈部大动脉里。 只差零点几秒,对方手里的刀就能完全穿过她的心脏。 将自己的最大弱点暴露给对方,在将死一刻反将一军。渡边川梨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时,即使是上帝也得老老实实坐到赌桌上来。 “真是蠢货,我一个文职干嘛要跟你硬刚。”渡边川梨把那个人的尸体推开,握着栏杆,俯身去看宫纪的状况。 下一刻一股巨力向袭来,以一种悍不畏死的气势扑向渡边川梨,居然是那个逐渐死亡的杀手!那把刀还插在对方脖子里,他如一只血迹斑斑的野兽,脑死亡的同时身体以惯性冲向前方,搏命一击后重重倒下。 毒素通过血液麻痹他的身体,而动脉被砍导致血液迅速流出,在动脉被切断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回手死压住动脉近心端止血。这点聊胜于无的挣扎居然给了他奋力一搏的机会,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秒,他把渡边川梨撞下了索道。 宫纪的身体重重撞在钢铁上,她不知道自己下落了几层,层层迭迭的钢铁托着她,却又像是要把她打成一团血雾,每一次身体被撞击时,她都徒劳地想用手抓住什么,让自己不再下坠。她在掉下去之前听到了子弹入肉的声音,渡边川梨替她挨了子弹,她不敢去想上面正在发生什么,大脑在震颤,世界也在震颤,她记不得过了多久,终于,她的一只手牢牢钳住了铁索栏杆。 宫纪身下是一座人骨堆成的山,那就是这座地下城的“焚化炉。”,要是有人直直掉下去,就会被尖锐的人骨刺穿身体,变成烧起焚化炉的一捧灰。 血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她在半空中吊了一会儿,手指放松又拉紧,最终她的手腕用了力,把她的身体牵了上去。 肾上腺素达到峰值后开始回落,身体经过短暂激烈的暴动后开始失血。大脑缺氧,世界在慢慢变冷。宫纪一边剧烈喘息,一边意识空白,她呆呆地睁大眼睛,躺在铁索上。 渐渐地宫纪不再能听见任何声音,另一种巨大而恐怖的东西袭击了她。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仪器,从自己身上抽走的血闪回这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想起自己跪在房间的角落里痛苦地捂着头,想要让那些记忆来得慢一点,她咬烂了自己的手指,转天对松枝说没事,继续我们的计划吧,却又在深暗的梦里看到被修改的基因在某一日突然报复了自己,让自己死在幸福来临的前一夜。 这一刻,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心理反应,她想要干呕或是咳嗽,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把所有痛苦从身体里吐出去。可是她连动弹一下脑袋都做不到。好累,好累,累得直接死掉也好,她第一次这么软弱地想着。 宫纪的脑袋蹭在铁索上,身下一洼艳丽的血泊,她想闭上眼睛睡觉却做不到,身体终于不再属于自己,她强迫她自己看这世界,世界原来离她这么远。 悬倒的世界,钢铁的蛛网中,渡边川梨被掼在栏杆上,她的黑色风衣荡出簌簌的灰尘,上半身在空中折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像被钉死的乌鸦。 乌鸦落下来了,和乌鸦落下来的还有她鲜红的血。宫纪的视野被这一片炫目的红与黑占据,渡边川梨就像黑红的流线,要从她的身边淌过去了。风声猎猎,宫纪的身体机械般动了起来,转身扑向索道。 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拽了下去,手臂好像也要被扯掉了。血液从伤口里一股一股漫了出来,漫过她的下巴,滴到了渡边川梨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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