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寰不像姜离,看都不愿意看宋朝史书。她到底是赵宋的子孙,对祖宗们的旧事还是知之甚深。 这句出名的‘与士大夫治天下’,前后还有两句话—— 这原是神宗朝,守旧派反对王安石变法时候的话。 前一句话是神宗皇帝问宰相文彦博道:这个变法,虽然士大夫们多不悦,但对百姓难道没有好处? 宰相直接回答道:“陛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1] 为百姓好又如何?对我们又不好! 这便是宋的宰相,装都不装了。 一句话戳的赵寰剧痛。 眼底的火,是她亲眼见过的战火。 眼底的血色,是她自己曾与这北地无数百姓一样,做亡国之俘时流下的血。 * 姜离也听到了这句话,在6688给出上下文后,忍不住又喝了一杯酒,以暂浇心中怒火。 果然,一早来到酒肆是个正确的选择。 窗外百姓们欢庆的声音从窗口飘进来。 姜离坐在这开封的酒肆里,念及克定幽州(北京)的岳少保,自然也很想念另外一位守卫幽州的于少保。 他在说:民为重,社稷为重,君为轻。 而这里面,甚至没有他自己这个‘士大夫’。 他是这样说的,亦是如此践行,直到最后。 说起来,于少保也是御史出身,然而同一个职业的上下限就差这么多。 不过想想,宰相这个职业,还有诸葛丞相跟秦桧这种上下限,也就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重点是—— 姜离指着纸页:小英,把这个名字加粗多描两遍! 小英很听话用朱笔把许中丞的官位名字描了好几遍,殷红像用血染过似的。 * 垂拱殿。 与赵寰同样熟悉神宗朝变法事的朝臣很多。 御史中丞话音未落,李清照作为尚书已经站了出来:“陛下登基,乃天下万姓军民之心!” 易安居士入朝以来,不改从容洒然之态,今日是罕见的眉目冷如刀,直接道:“吾为官,耻与尔等同列朝堂!” 御史中丞:…… 你!你说的是我的词儿啊! 站出来一半的李纲老相公,就又退回去了。 廷辩这种事,易安居士可比他擅长。 毕竟,这位可是一本《词论》怼遍北宋词坛的人。 更让李老相公关心的倒是皇帝——以陛下的性子,居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叫停这场争吵,颇有些冷眼旁观,等更多人跳出来表态的意思…… 李纲侧首,看到一只‘善良守序’的白鹤,略歪着头专注看着这场朝堂争论。 作为知道船上真相的官员之一,李纲:你们吵吧,自求多福。 * 一个时辰过去,两派都吵得有些累了,肯表态的基本都已经跳出来了。 赵寰正准备按下终止符,却有翰林大学士想要两边卖好,站出来提出了折中的法子:“岳少保文武兼备,经史百家无不通晓。” “若岳少保如真宗陛下时庆国公之旧例,自可拜相。” 所谓庆国公旧例,是真宗时武将夏竦,通过献文集给宰相,跳出武官序列,宁愿从一县主簿文官做起,最终在仁宗朝,升到了宰相。 守旧派文臣们听了不由点头:哦,要是岳少保肯弃暗投明,投奔我们文臣倒也不是不行。 赵寰:呵,这叫什么折中的法子。 这分明是掩耳盗铃! 忽悠朕呢是吧! 若以岳少保的军功,都得转文官序列才能做宰相,天下武将岂不越发绝望。 李纲老相公摇头:你看,到底沉不住气,安安静静憋了一整场朝会,偏到最后没忍住跳出来。 赶着上了陛下心里黑名单的最后一名。 而这一天的百官大起居,到底以皇帝坚持下旨,册岳少保等几位武将为枢密副使为结尾。 ** 守旧派朝臣们憋了一肚子离开垂拱殿。 因这必然不是终结:如今大军还在外面,皇帝就为三大将加了枢密副使(副宰相),来日真正大军还朝,历算十数年军功,岳少保必然要加至枢密使,还要天天在朝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行礼。 而除了岳少保外,其余北伐有功的将领还有那么多呢,会不会还要在中书省、在各部掺一脚? 于是朝后,守旧派文臣们心照不宣,以御史中丞许伸为中心,私下开了个小会。 他们忧国忧民地感叹道:“自还于旧都以来,陛下以收复疆土之功为恃,越发独断专行,不肯纳谏。如今连祖宗旧制遗法都要尽数抛却。” “若这次咱们劝谏不了陛下,将来国家可要了不得了!” 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是:得找点事儿给皇帝上点压力,不能让皇帝以武将为凭,不断打压他们! 要坚决恢复过去文臣做人上人的日子。 但,守旧派文臣也很头疼:当今一步步走来,当真是走的又稳又体面,走了个忠孝两全,连禅位都受了双份。 如今,上哪儿去给皇帝找点压力? 其实若不是张俊潜入失败的例子在前,可见皇帝把龙德宫太上皇看的死紧,守旧派文臣都很想联络一下太上皇——举国上下,唯有太上皇可以借身份长幼之便,给皇帝施加点压力。 * 不过很快,从金国传回的消息,就让守旧派朝臣们发现了‘给新帝压力’的另外一个绝佳机会。 金国发生了内讧—— 战败于幽州的完颜宗磐,不忿金帝惩戒打压,一怒之下奋起‘清君侧’,决定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帝位夺回来。 虽说都是叔叔打侄子抢皇位,但这位叔叔显然不够强,被侄子给反清了。 而金帝完颜亶,不但杀了完颜宗磐,还杀了与之往来密切的完颜宗隽等宗亲,清理了好一波叔叔党。 株连甚广,颇有些杀疯了的意思。 据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这位年轻的金帝近一年来,越发酗酒成性动辄杀人,这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守旧派文臣们:机会来了! 龙德宫的太上皇接触不到,咱们可以去接另外一位啊。 ——陛下你以帝姬身份登基称帝,立的不一直是忠孝两全的形象吗?现在金国皇帝都疯了,你不得想法子把你亲哥捞回来? 守旧派文臣们当场写起了花团锦簇的文章,从各个角度论述了‘渊圣回朝的必要性’。 打算若皇帝不同意,就一直上疏,谏陛下的‘孝道’难道不过是说说而已? 若陛下同意了,以如今金国外斗内斗夹杂的颓势,估计愿意把渊圣放回来,以换些好处。 现在一位太上皇能被你整的服服帖帖的,那两位呢? 正如渊圣当年所说,他的身份其实更正统,他才是先帝的嫡长子和亲册的太子! 若渊圣还朝,陛下必不敢再这么肆无忌惮得罪文臣! ** 得知守旧派文臣,居然动了要接赵桓回来压制皇帝的心思—— 姜离翻箱倒柜找书,边找边感慨:“行,非要找死是吧。” 姜离原本没想到,还有以这个身份回去上朝的一天。 好,就当是退休专家,偶尔返聘教学吧。 姜离找出了她的教材。 行,非要遵守祖宗之法是吧,来,遵守点新的祖宗之法。 姜离翻开了她从明朝取经来的,太祖朱元璋倾情力作《大诰》。 “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2] 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祖制?她没听说过。 不为君用、不受教化、贪污受贿、祸害家国百姓的士大夫,批发诛杀抄家一条龙服务——这才是她知道祖宗之法嘛。 ** 正元二年,五月十五日百官大起居。 这是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一次朝会。 这一日发生的事儿,如果用简略的十二字概括,便是【上皇提剑入朝,官员血溅丹陛】。 * 晨起,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个平平常常的大起居。 尤其是守旧派文臣。 御史中丞许伸站出来,第三回向皇帝提出:“金帝因酗酒而迷惑妄怒,屡有手刃杀人之恶举,奏请陛下顾念孝悌手足之情,奉迎渊圣上皇归朝!” 两位他的铁杆拥趸御史,同样站出来请命。 赵寰看他们自己已经站成了一串糖葫芦,心道:还挺省心。 许伸就听皇帝道出了出乎意料的话:“事涉渊圣,当问问太上皇之意。” 还不等朝上人反应过来,就见有熟悉身影从侧殿走出。 在看到太上皇出现在垂拱殿的时候,许伸和身后两位御史第一个想法是:诶?上皇不是不良于行吗?终于把腿治好了? 第二个想法就是:坏了!光记得渊圣还朝对皇帝是压力,却忘了,渊圣回来,太上皇才是最抵触的那个! 当今皇帝还算个讲道理的皇帝,只杀叛国通敌、贪污过甚的朝臣。 但太上皇,他可是专门奔着忠臣良将去啊(许伸自然坚信自己是大宋忠臣)!而且上皇性嗜杀,之前连自己贴身宦官都砍啊! 以上,就是御史中丞许伸,还在世时转过的所有念头了——留在他眼睛里最后一幕影像,就是太上皇挥剑的举动。 宝剑吹毛断发,一切不过瞬息。 三位御史的血漫过垂拱殿金砖。 满朝寂静如死,太上皇完全不在乎自己大半身都是血,声音平静瘆人:“还有谁上奏,要接渊圣回来?” “看来你们还不清楚——” “宋只能有一个太上皇,就是朕。” 姜离提的剑,是从多富那暂时要回来的。 是她到这南宋后拿起的第一把剑。 此剑第一回 染血诛的是明面上对百姓‘肆为暴横,动辄打杀’的恶宦康谞。 而这一回染血,诛的却是表面冠冕堂皇为国为民,实则吸着百姓与军人的血养肥自己的硕鼠禄蠹。 姜离替这把宝剑觉得欣慰。 此剑下无有冤魂。 * 姜离心有安慰,其余朝臣却是集体心跳停滞—— 笑了!若是愤怒砍人也罢了,然而太上皇居然在此后露出了瘆人的欣慰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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