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见在乾清宫外一起面对过王振的那个人,那张依旧平静坚然的面容,略觉心安。 让他倚重的,是于尚书的能力。 可让他信赖的,终究是品行。 在那个晦暗与自保的朝堂上,朱祁钰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王爷默默看着,看到了于谦明知艰苦险境,还是接过了兵部,不虑将来己身如何,为大明竭力而为。 看到了天地间浩然有正气。 朱祁钰望着这正统十四年的第一场飞雪:不知道今日,于尚书平安否?朝上众人平安否? 人闲着,尤其是不得不闲下来的时候,就容易多想。 朱祁钰站在窗前,脑洞也跟雪珠子一样漫天乱飞,他设想了很多种情形:好的坏的,甚至皇兄大怒把满朝文武都捆了,当日出发跟他去亲征的场景,他都想到了。 但郕王到底是个正常人,所以怎么也想不到,朝会没多久,皇帝就跟着一只鹤跑了。满朝文武又得追着皇帝跑:那瓦剌咋办啊! 皇帝:再说。 ** 白鹤翅膀的风,刮过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火焰。 于谦请见后,踏入了陛下清修的……凌霄宫。 这名字起的真挺大,传说中玉皇大帝居住的宫殿。 此地显然是一处刚清理出来的宫殿,什么金玉珠器都没有,庭院里都没有来得及移植上什么花木,院中尽是光秃秃的黄土地。 看起来很符合苦修。 宫中虽无器,却有人。 人还不少,且都是熟面孔—— 今晨刚封了道官的几位官员,正在宦官的指导下,在漫天飞雪中生无可恋眼噙热泪地劈柴,搬柴,捆柴。 小宦官六顺引着于尚书从回廊下往殿内走,还不忘站在外侧挡一挡:“这些道官们大约是第一日劈柴,木渣子乱飞呢,于尚书小心些。陛下说多练练就好了。若劈柴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来日怎么替陛下打造炼丹炉呢?” 陛下要清修,一应器物怎么能由着外头的工匠们经手。 当然得有福气随侍陛下身边的道官们来做。 于谦:看起来这些同僚们不但转行做了柴夫,将来还得学一门打铁的手艺。 在进入正殿前,于谦看到皇帝坐在窗前,从开着的半扇窗子望出来,恍如半年前乾清宫召见。 此时皇帝伏在窗口上,对他笑了笑。 于谦微怔:那是种毫无遮掩的单纯笑意。 他入内,皇帝直接免了行礼,然后让他也来窗口这里,对外面指指点点道:“朕要修道炼丹,从零开始才够虔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将来朕得道的时候,他们不能白白升天吧。” * 于谦沉了沉心思:“陛下,瓦剌事……” 陛下说着不沾染尘世刀兵之事,直接就挥挥衣袖追着仙鹤从朝上潇洒走人。 其昏聩玩闹的态度,气的英国公当场差点飙出大不敬之语——你既不管,好歹跟从前一样留下句话,令郕王殿下回来管啊,如今是开摆前连个托付也没了是吧! 这是什么黄鼠狼下耗子,一回不如一回啊。 但瓦剌事儿总要有个决断,兵部自然要来请圣旨。 于谦来了。 皇帝却道:“朕做了一个梦。” 皇帝身边睡了一只贴的紧紧的黑猫,看起来很困倦,皇帝也有些睡眼朦胧似的,一边抚摸着猫,一边与他闲聊。 “梦到朕中元节那日去亲征去了……” 姜离像是讲述一个冗长的梦境,将血色浸透的正统十四年道来。若是史册有形,把这一页拎起来,当有沥沥淌不尽的英雄无辜血。 …… “后来,朕从太上皇又做回了皇帝。” 于谦沉默地听着,思绪却运转如轮,这一切的一切,严丝合缝又异想天开。 皇帝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哪怕是发问—— “于尚书是杭州人,从前一定去看过西湖北栖霞岭处的岳将军墓吧?” 于谦点头。 皇帝继续道:“西湖南面三台山呢?去过吗?” 这回不等于谦点头,皇帝就道:“三台山下,就是于尚书的墓啊。” 西湖南北,两位含冤而死的民族英雄,两处墓祠双璧辉映。就像后来袁枚的诗一般:“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于谦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惊动意外的神色:他深知自己,在什么境况下会做什么样的选择。那么,若是皇帝梦中的朝局,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他并不意外。 哪怕来一千次一万次也是同样的选择。 在无数个大明,只要是于谦,就依旧会做同样的事情。 就像今日,他亦是抱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想法,来力谏皇帝不要跟瓦剌议和! 只是,现在看来不必了。 于谦抬起眼眸,然而在他说话之前,皇帝再次开口,非常坚决地抢在了他之前转移了话题。 “只是一个梦罢了。” “天地日月共见,列祖列宗共见,朕乃大明朱家皇帝。” 面对高朝溪这些女子们,她不介意点的破些。但面对于尚书不行——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古代臣子,一世要背负忠义二字。 哪怕是面对一个糟蹋江山的昏君,面对一个冤杀自己的昏君,也要忠。 如果她直接像对高朝溪一般坦白我才不是朱祁镇,那么沉重的道德负担可就转移到于尚书身上了。 食大明俸禄,你怎么能效忠非朱家人! 所以她就是! 就是大明朱家的皇帝——假如真的有在天之灵,奉先殿的先帝们应当也会同意她这句话。 何况…… 于谦听皇帝继续道:“朕乃大明朱家皇帝,也将禅位于大明朱家的皇帝。” 他望进一双非常清透的眼睛。 “君无戏言。” * 姜离想:起码她无戏言。 并不像朱祁镇,在瓦剌待久了后,听闻自己荣升太上皇,生怕弟弟不肯再要自己了,于是对着使臣道:快接我回去吧,我不奢求做皇帝甚至太上皇,让我去看守祖宗的陵墓也好,去做个寻常百姓也好,反正快接我回去。 还不忘补充一句:倒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天下万民啊。也先他说,要是大明不接我回去就一直打仗,十年不停(也先:?)。[1] 他承诺过的,以他的过失,不会再做皇帝。 看,姜离腹诽:什么烂摊子都扔给别人——御驾亲征差点玩崩大明的烂摊子景泰帝于少保替他收拾了;天顺朝几年留下的烂摊子,又有儿子成化帝接过。 连一句承诺都要别人替你兑现。 ** “朕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于尚书。” 于谦就见皇帝打开了早就备在手边的匣子。 姜离拿出了一个令御座监为难到头秃,烧了两三个月才终于烧出来的玻璃雪花球——虽然没有后世玻璃那样圆满通透,但也有了七八分相像,里面装的当然也不是人造雪,而是细小的玉屑。 这是她小时候常玩的玩具,里面有小小的房子小小的人,如果把玻璃球倒转来回,这个小小的世界就开始纷纷扬扬的下雪。 自古史书中以‘神器’二字代指天下。 若有乱臣贼子欲倾翻国朝,改帝王之姓,会被骂为篡窃神器。 似乎天下芸芸众生不过一‘器’。 在很多皇帝眼里,天下大概就是私人的雪花玻璃球,按照自己的喜好,将其放在掌心颠倒把玩。 可对玻璃球里的每一片细小的雪花来说,一点波动就是乾坤倒悬,就是天翻地覆。 而她……从来是里面的微不可见的雪花。 哪怕是被卷入这个奇怪的系统,被摁在了皇帝的身份上,甚至她也拿起过这皇权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可她始终是、一直是,普普通通的小雪花,是怀着自己微小梦想平静度日的最寻常的打工人。 这bug上长出来的系统,没有点石成金的金手指,让她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变成治理国家的天才。 也没有给她外挂一个老爷爷,比如异时空请来诸葛丞相做她的外置大脑。 那么,她没有能力稳稳擎住这个玻璃球。 “臣谢过陛下。”但有一双手稳稳接住了雪花玻璃球。 姜离的目光并没有离开。 她会一直在的。像是伏地魔死了,但恐怖的名声永远回荡在魔法界—— 如果朝臣们不喜欢履君王本分的景泰帝,不喜欢忧国忘家的于少保,没关系,还有精神不正常,随时抓人来陪同修仙的太上皇啊。 你们自己选。
第52章 储位事 十月十八日,清晨。 昨日下过了京城的第一场雪。 地温还不够冷,故而雪落在地上未曾积起,倒是让路上多了不少泥泞难行的洼处。 路上不少行人都滑了脚。 于是,甭管坐在马车里的人如何心急,车夫也实在不敢驾马飞驰。 更何况……如今坐在马车里这位,身份本就不同,且将要变得格外不同! 朱祁钰坐在马车里,双目只无意识盯着虚空处,心情又急切又茫然。 当真是心火如沸,甚至难以分辨自己现在是急于进宫还是畏惧进宫。 至于什么喜怒哀乐更是暂且顾不上——当巨大的惊讶笼罩下来,这些情绪都暂时要往后排去,目前只剩下一个想法:啊?! 亲王马车后,还跟着一辆青布小车。 马车里坐着同样震惊脸的兴安。 他在宫里活到花甲之年,替大明三位皇帝宣过不知道多少道圣旨,但今日宣的这道,却是唯一一道让他这个宣旨人和接旨人都懵掉的圣旨—— 兴安打开固封的明黄卷轴:“……皇子俱幼冲……宗庙之礼不可废……令我弟郕王嗣大位奉祭祀。”* 素来苍老平稳的声音,此时却像是寒风中的落叶一样抖了起来。 朱祁钰顾不得接旨的礼仪,遽然抬头:什么?! ** 大明变天了! 朝臣们受到的震惊要比郕王少一点——因他们是聚集在一起听到这道旨意的,人多力量大,稀释了不少冲击力。 尤其是朝臣们看到旁边同僚震惊扭曲的脸,不免要赶紧提醒自己:不行,我不能也这样一脸蠢相…… 而震惊过后,朝臣们历经朝堂波诡云谲的脑子,下意识就思考起了这道旨意会带来的朝堂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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