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要在这儿本本分分当昏君呢。 没钱怎么老老实实吃喝玩乐?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 朱祁钰没想到今日还有他的差事。 他停止了为王公公掉感动的泪水,起身接旨:“是。臣弟接旨!” 这个‘是’可谓说的是真金白银:内府十库既是宫廷内库,跟他也是有关联的。 他作为亲王,每年除了五万石粮食、二万五千贯银钱的俸禄外,皇帝也常赏赐给他各色纱罗、纻丝、锦缎等贵重衣料。 然而,这些东西,落到郕王府的时候,基本就打了个骨折。 比如皇帝每逢年节都会按旧例给各王府纻丝三百匹,朱祁钰这边收到的,可能只有一百匹,还不是上好的。这中间的差价,不用说,必然归了王公公及其手下爪牙。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朱祁钰倒也清楚,宦官多贪财,一层层吃拿卡要是难免的,但……这些奴才们也太过分了! 他不太介意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钱八二分,甚至忍一忍可以七三分,但不能七成是别人的吧! 于是朱祁钰一听皇帝让他监管几月内府十库,看着金英等人整一整账目,当即欢快应下。 虽然他深知皇兄对王振的偏袒,哪怕被他们查出来王振从前总克扣旁人,中饱私囊也不会在意,但起码以后他能少吃点亏不是? * 而于谦听闻郕王来监管内府十库,也不由眼前一亮—— 十库中是有一处与兵部息息相关的。 乙库:专贮存士兵棉袄、鞋履、冬日裘帽等物,以备锦衣卫以及宫廷侍卫之用。 然而王振在时,不知是把这些东西私吞还是变卖了,总之,都是勒索兵部来出这部分军需。 然而兵部的军需也是有限的,被王振拿走一部分,剩下的亏空只能均摊在边关将士身上。 毕竟,王公公时刻在御前,若是得罪他,第二日就到了皇帝耳朵里。 可边关将士们……他们的声音,却传不到皇帝耳中。 自然只能苦一苦他们。 是无数边关将士,在苦寒之境以性命戍守大明河山,以血肉之躯抵御外夷刀枪。 然而滴水成冰的冬日,他们却是连御寒衣帽都不足。 思之令人锥心。 于谦想到平素听闻的郕王平和谨慎的为人:想来今后应当不会再出现内库宦官勒索兵部军需的事儿了。那他一定会让士兵的衣食都去到该去的地方! 总不能让边关将士流血又流泪。 想到这里,于谦不由抬眼看了郕王一眼,而朱祁钰原本正在心里默念十库各自分管的财物,也正才想到乙库,就不由抬眸看了一眼新任兵部尚书。 目光微碰,俱是从对方眼底,看到几分与往日不同的,对未来升起希冀的神采。 只是碍于这是御前,为免皇帝疑心,一个亲王,一个重臣自不好相视而笑,于是各自立刻错开目光。 姜离跟小熊捧蜂蜜罐似的,捧着她的蜂蜜香橙薄荷茶,把两人的对视尽收眼底,心情比刚才好多了。 但见两人立刻避嫌错开目光,又有些遗憾。 姜离很想说:啊,别避嫌啊,你们好好交流好好搭班。 都靠你们了! 既然他们在御前不好交流,那就抓紧散了吧。 于是姜离弱柳扶风一样靠在圈椅上,虚虚弱弱勉勉强强抬了抬手抓着身上盖着的薄锦小被子。 “今日,就先,先这样吧(虚弱的倒气),将来要劳累,咳咳(做作的咳嗽),你们了。” 朱祁钰到底年轻,复杂的感情里亲情又占了上风,想着皇兄虽平时不叫自己身涉朝政,但病中还是信自己的啊,甚至以内府十库监管权相托,不免心神激荡,来到皇帝身前落泪欲拜:“臣弟愿为皇兄分忧,万死不辞。” 姜离一听这话,一边扶住要跪拜的郕王朱祁钰,一边不由也流下了可以摆烂的欣慰泪水。 看看,多好的孩子啊! 见郕王如此,于谦自然亦是上前欲行礼:“臣必勤谨慎勉殚竭心膂,固边圉,保家邦!” 姜离忙用另一只手扶住于尚书:可别,按照史册上她这个身份的所作所为,她该反过头来给眼前两人磕一个啊。 乾清宫议事在两方都想给对方磕一个的氛围下,顺利落幕。
第7章 各方反应 紫禁城中的新鲜事儿,向来如同长了腿一样,传的飞快。 兵部。 原兵部尚书邝埜差点喜极而泣:我熬出头了! 他原就是御史出身,现在终于可以回到都察院去了。 要知道,从正统十年至今,他做了四年兵部尚书。 感想就是:折寿啊! 四年前,兵部尚书并不是他,而是王振的亲信徐晞。 有多亲信呢?亲信到王振直接代替皇帝任命了徐晞为兵部尚书,是为王公公特意“矫旨令徐晞为兵部尚书。”* 然而不知是不是损了阴鸷,徐晞干了兵部尚书三年后,就一命呜呼去地府报道了。 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的邝埜就被安排来接手烂摊子了:上任留下的亏空,一贯而行的弊政,四境蜂起的战事,以及独揽大权的宦官…… 一言以蔽之:目之所及全是大锅和大坑啊! 四年了,邝尚书干的够够的! 于是今日接了旨意后,邝尚书是片刻也不愿意耽误,准备今天就去都察院报道,回头再来兵部收拾东西,晚一天都怕夜长梦多跑不掉——反正于谦原本就是兵部侍郎,兵部诸事都娴熟,连交接工作都省了。 只是,公事无需交接,邝埜却另有一句要紧话私下嘱咐:“廷益啊,做事要留几分余地,否则将来……对景算账,你怕是要吃亏的。” 邝埜说的将来,自然是说王振出来后的那个将来。 于谦未言,只拱手相送老上峰去都察院走马上任。 * 想这样劝于谦的,不只有这几年心力交瘁的邝老尚书,还有今日一直为于谦提心吊胆的好友,兵部郎中齐汪。 只是,当他来到于谦屋中时,就见于谦案上已经堆满了公文,多是过去几年北境守将们关于兵防的咨呈。 垒垒文书几乎把于谦身影掩埋掉。 齐汪动了动唇,想劝的话停在了舌尖—— 作为好友,齐汪是常去于谦家走动的,当然也去过很多次于谦的书房。 于谦的书房里悬着一张画像,是他至为钦佩之人:南宋末年文山公,文天祥。 他还写过一篇《赞文山》,里面便有“殉国忘身,舍生取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不苟而全!”等语。 [1] 写的是文山公,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没有必要劝了。 齐汪换了话来说:“廷益,我帮你一起整公文吧。” 他又去端了一盏灯来,在于谦对面坐下来。 此时,齐汪心中忽然短暂浮现了一点泡影似的念头:陛下要是一直病弱,拖住王振无暇祸害朝纲……似乎也不错。 啊,大逆不道,罪过罪过。 齐汪连忙强迫自己把心思转移到公务上。 ** 皇城东安门。 此处矗立着明太宗朱棣所创立的署衙: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 这个名字太长,故而朝野内外只简称——东厂。 永乐帝有定:司礼监中秉笔宦官(司礼监二把ⓨⓗ手)总领东厂事务,称为督主或者厂公。 司礼监设官位,向来是掌印太监(一把手)一员,秉笔数人不定额。 秉笔职如其名,也有代皇帝行奏章批红的权力。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盖章权既然牢牢掌握在掌印的王振手里,旁人批了也白批,不得盖章照样白搭。 然而,从今日起,不同了。 东厂。 此时,在宦官中地位仅次于王振,身兼司礼监秉笔与东厂厂公的金英,正在东厂正堂叩拜谢恩,声音里有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惊喜。 晴天一个霹雳,降下一个好消息:王振为了讨好病中皇帝,要为皇帝跪佛兼抄血经半年,无暇掌印。 他与兴安能够掌印数月! 接过掌印太监那能够动用帝王玺印的牙牌,金英的手都有点颤抖。 其实在先帝年间,他、兴安、王振,都是差不多分量的大太监。然而当今登基后,跟皇帝情分最深的‘王先生’立刻一枝独秀起来。 而王振自然也最怕这两位老同事,抢他的风头,于是多年来一直排挤。 王振背后有皇帝的绝对支持,金英也无法,眼见手下势力不断收缩,东厂里都有许多见风使舵的人,对他这个东厂督主只是面上的敬重。 再这样下去,他快要被王振挤的没地儿站了。只怕再过两年,就要跟兴安会和,一起蹲在都直监打扫卫生。 如今却横空出了这样一件事。 半年!他有半年的功夫好好经营一番! 东厂消息最灵通,金英接了这道旨意后,很快也得知了今日另外两道旨意:“郕王监管内府十库”与“兵部侍郎于谦升任兵部尚书,总领军制。” 下属来报信的时候,金英正在为今日的天降横福,向着堂上供奉的神像下拜。 说来也奇,东厂供奉的神像,并不是神仙,而是——武穆王岳飞。 岳将军若神魂有知,得知后世宦官特务机构世代供奉自己,估计心情也挺复杂。 属下进门时金英还未拜完,依旧跪在蒲团上未起。 于是他的心腹,东厂掌刑千户也就一并跪了,给金英汇报了今日之事。然后感慨道:“四境不平,陛下到底还是要用能做事之人。” 倒是金英听完后冷笑道:“不然呢,你以为王振怎的忽然要抽身给陛下抄什么血经!还不是篓子捅多了料理不来,又眼见瓦剌要大举寇边——他从前提拔上来那些只会奉承阿谀的人,哪里能做来事!” 所以徐晞把兵部作成烂摊子后,王振也不得不让邝埜这种老成持重的官员来做兵部尚书。 “今番恰逢陛下龙体不安,他正好借抄经躲了,还能借机向陛下卖乖卖忠。倒是让我和兴安顶上去做苦差。只怕待四境平定了,他就要再出来抢我们的功!” 其实金英还是把王振想的太有自知之明了些。 王振可没觉得一旦国有战事,他需要抽身退步来躲事儿。 他是觉得‘瓦剌不足为惧’,还等着一旦战起,就蹿腾着皇帝亲征,他也好给自己弄点不世出的军功,青史留名。 只是正常人想不到王振的脑回路,连他的老对头金英,也只觉得王振在临阵躲灾,然后阴险地等着摘他们的桃子。 于是金英越想越生气,又俯身给岳飞的神像磕了几个头,口中喃喃念叨:“求武穆王一道雷劈死王振吧。” 金英想着岳飞他老人家,当年也是深受奸臣所害在战事上遗恨终身的,此番要是在天有灵,应该愿意搅动神通帮他劈死王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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