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缓缓蹲下行礼,感受到一种被捧杀的恐怖,推辞道:“臣妾不若宣妹妹能为皇上诞下皇子,也不若端姐姐尽心侍奉皇上多年,受之有愧。” 皇上听到她的谦辞心情却比刚来时好了些,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 “朕自有朕的道理。朝野上下,说宣妃是红颜祸水、狐媚祸主者甚多。朕亦知道,宣妃胆子小,从不敢违拗劝谏朕,行事说话都是顺着朕的心意。” 皇上一边喝一边说,眉庄却有些意外,她以为皇上是沉醉于陵容的温柔乡的。 “嫔妃,朕喜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朝野怎么看,大臣怎么学。若叫人都以为朕因宠失正,弃你这般贤德有为,淡泊名利的嫔妃于不顾,一味只提拔逢迎献媚于朕的,岂非失了分寸?” 眉庄看着皇上,虽然她被皇上肯定了,但她并不感到开心。 这一刻,她在皇上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是装点皇上面子的锦绣,她是掩盖皇上私欲的假面,她是皇上为自己立的牌坊。 皇上要借封她为贵妃告诉全天下,“贤德端庄”依旧是女子典范,万不可学宣妃那样。献媚讨好于夫君的女子,就算生了子嗣,也不配得到高位。 皇上亦要借封她为贵妃告诉朝野,他亦看重不阿谀逢迎的纯臣,他是有大局观的,绝不会漠视朝中那些风骨凛然、刚直不阿的臣子。 他真傲慢啊......里子的好处都吃干抹净,面子的装点也不忘周全。 若宣妃因此而妒恨她,皇上也能摘得干干净净,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国体、为了风气、为了平息朝野的议论。 眉庄心中只觉得可笑,却又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母亲的期许。 她再也不是沈眉庄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她成了古往今来所有被冠以“惠”字封号的那种嫔妃,成了帝王造就的一个泥塑的金身,供普天之下的女子虔诚敬仰。 惠贵妃。呵呵。 * 启祥宫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直到嬛儿回宫才微起波澜。 只是眉庄发现,回宫的嬛儿已经与少年时相识的甄嬛不同了,她不再是肆意洒脱的少女,那个轻飘飘的像风筝、像纸船的女孩。 嬛儿变得和宣妃一般无二,工于算计、依附皇上、自私凉薄,瞒着她这个好姐姐的事儿一件又一件......眉庄不禁疑惑,是什么改变了嬛儿?让她面目全非。 她没有问嬛儿,因为她以为,嬛儿一定会主动告诉她的。 可是直到嬛儿降为贵人,把女儿灵犀交给她抚养,她也没有得到答案。 回宫的甄嬛像一簇急速升空的烟花,在黑暗静谧中陡然亮彻天空,绽放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和绚烂,却又快速地陨落,留下一地狼藉和经久不散的硝烟气味。 “额娘?” 清洛走到她的面前,半蹲着身子摇摇晃晃,眉庄不禁蹙眉。 “错了!” 清洛委屈地低下头,抬眼看向永远不高兴的额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身为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连行礼都做不好,岂非让奴才们笑话!” “可是胧月姐姐就不必如此......” 眉庄听见女儿顶嘴,顿时火气上来,一怒之下拍了桌子,“你为什么不和静和比,非要和胧月比呢?你瞧瞧襄妃膝下的温宜姐姐,不也端庄聪慧,仪态得体?” 清洛无奈地忍住眼泪,只觉得苦闷,同在额娘膝下,灵犀妹妹就得额娘宠爱得多。她不得不再次回到原处,学着采月的样子款款向额娘走去,头上的珠钗穗子都不敢发出响动。 直到清洛乖乖巧巧地蹲下行礼,眉庄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这样就很好,清洛你要记得,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皇家的体面。万不能让人耻笑了去。” 眉庄看向咬着嘴唇一脸失落的女儿,忽然柔声道:“额娘小时候比你苦多了。你外祖母手里捏着戒尺教母亲做规矩,比起她,我对你已是万分仁慈了。” 清洛伤心得撇过脸去,再也不愿听她再说一言,崩溃地抹着泪跑了出去。 采月见到眉庄脸上浮现出心痛的神色,忍不住进言道:“小公主才五岁,以后日子还长呢,娘娘慢慢教吧。” 眉庄扶额撑在桌上,眼眶也不禁湿润,“我这都是为她好啊......身为公主无论嫁去哪里,都是要被人议论一生的,难道我老了还要看着她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吗?” 采月也没有再说话,她亦觉得无论是“闺秀”还是“公主”,这些头衔于她们不过是枷锁。 * 春雷滚滚。 天色突变,眉庄被小厦子通知前往养心殿时便察觉到了今日之不同。 果然,皇上病重,养心殿的寝殿内跪满了嫔妃。妃位以上的七个人齐刷刷跪在皇上床前,看上去一个个都神色凝重、各怀心思。 皇贵妃和端妃演了一出大戏,眉庄惊得差点儿下巴都要掉了。 原来,年世兰被皇上算计得没了孩子、失了家人,她一直都清清楚楚。 原来,端妃被皇上当刀子使受尽折辱,等到今日,只为亲手做个了结。 一向依附皇上、对皇上千依百顺的陵容,竟然对皇上恨之入骨。 一向默默无闻、在宫中安然度日的敬妃,竟然对皇上亦有怨言。 毓贵妃、襄妃看向皇上的眼神也是满满的杀意和冷漠。眉庄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她们排斥在圈子之外了,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 不是她不屑与她们往来,而是她们不屑与自己往来。 当她把男子对女子的规训奉为圭臬时,这满宫里的女人早就恨透了这束缚女子的枷锁,甚至一个个不惜性命也要挣脱。 “错了。” 忽然,母亲那句话又回荡在耳畔,眉庄双目含泪,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喊道:哪里错了? 她读过《诗经》、《孟子》、《左传》,才不是什么“只读过《女则》与《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眉庄再一次与皇上眼神相接,却看见他殷切地望着自己。 “眉儿!朕即刻封你为皇后,你现在出去告诉天下,她们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皇后? 是啊......她从小被当成正室嫡妻培养长大,却在这宫中做妾十几年。 是啊......她为了家族的荣耀、父母的期许,从未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整天守着那女德的教条有什么用?她难道就不能反抗一回吗?就如同身旁跪着的这些姐妹们,将自己这些年受到的苦楚和愤懑全都还报给皇上。 眼神逐渐变得狠辣,“杀了他”的心思第一次漫上眉庄的心头。 进宫以来所有的委屈和孤独、所有的失望和无助仿佛如同冲破堤坝的汹涌洪水,将她这个人也冲垮击碎。 那一刻,眉庄觉得“惠贵妃”死了。 好痛快,像是套在身上的那个泥塑的假人壳子被敲碎了。一向活在窒息边缘的自己,仿佛又能畅快地呼吸了。 “皇上?您当臣妾就不恨吗?” 眉庄听见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激动得脸都在发抖。她都快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 “朕会补偿你的!” 眉庄看到皇上急于将她拉回深渊的样子,忽然嘲讽似的一笑,眼神中尽是轻蔑。 “补偿?我这些年的苦痛,岂是你能补偿的?” 心脏怦怦作响,手掌渗出汗水,眉庄听见自己牙齿摩擦间咯咯作响,感觉到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 她活过来了。 她再一次感知得到人的战栗、人的滚烫、人的激动、人的愤怒。 她口中字字句句,说的再也不是那些吃人书本上的鬼话,而是人言。 眼泪涌出眼眶,滑到嘴角,又涩又苦。 眉庄闭上眼睛,想起了儿时第一次被母亲教导落泪的时刻。 眼泪啊,如这女子的人生,又涩又苦。
第276章 番外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一) “啪。” 一巴掌打在玉婉的脸上,她努着嘴噙住眼泪,不服气地看向娘亲。 “我没错!明明是爹爹不来看你!为什么我多说一句都是错!” 何绵绵趴在床榻上痛心咳了几声,看着年幼的女儿还捂着脸,不禁后悔地用手抚上她红彤彤的面庞。 “是娘不好,娘下手重了,疼不疼啊?” 玉婉原本倔得不肯低头,见到病中的母亲温柔地安慰关心她,却又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眼泪夺眶而出。 “不疼。只是,娘亲,爹爹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何绵绵无奈叹息一声,望向那小小的门扉,像是要把那木头盯出一个洞来。 “玉婉。咱们母女两人能够住在这别院里,衣食供应不缺,还有一个老嬷嬷照顾,你爹已经尽力了。否则我们娘俩可要怎么活呢......” 玉婉伤心地拢住身子单薄的娘亲,最终还是不愿伤她的心。 爹爹,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女儿。她和娘亲不过是藏在别院里不能见人的老鼠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 寒风冷得要杀人。 玉婉瑟瑟发抖地在被窝里拢紧娘亲一些,却发现娘亲的身子滚烫。 “娘!” 玉婉害怕地抓住娘亲的臂膀,想要将她扯起来,却发现娘亲知觉很弱,气息也浅浅。 她麻利儿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穿着单衣敏捷地跳下床跑到屋角烧水。 “咳咳咳咳。” 柴火的烟气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能用肘子挡在口鼻前,匆匆忙忙地将娘亲吃的药材全都扔进药罐子里。 “哎呀!小姐,你怎么不叫人呢?自个儿在这儿烧火,多危险啊!” 王婆婆是爹爹吩咐来照顾她们母女的,她早上又要洗衣、又要买菜还要去换炭火,忙得不可开交。因她长得凶巴巴的,玉婉不敢事事都劳烦她。 “娘亲不好了,王婆婆,麻烦您去请个大夫吧?” 王婆婆狐疑地随玉婉走到床榻前,只见何绵绵气息奄奄,害怕道:“你娘定是前次小产没有调理好,月子里落下病了......” 见到玉婉只穿着单衣,王婆婆从一旁拿起袄子往她身上一裹,好似在宽慰她。 “不,娘亲,娘亲!” 玉婉害怕得伏在床榻前,看着脸蛋烧得皴裂的母亲,急得满头是汗,她又望向身旁犹犹豫豫的王婆婆,一狠心朝着门口冲出去。 “我去找大夫!” 外头下雪了,玉婉小小的个子跑一步滑一脚,一百步的路摔了不下七八次。可她不能放弃,娘亲还等着大夫救,她一定要娘亲好起来。 路上的马车也走得极慢,载着贵人们悠哉悠哉地出行,仿佛这尘世间的疾苦与他们无关。 今日落雪,医馆闭门,玉婉一个踉跄摔倒在医馆门前,哭喊着磕头,“求大夫随我去救人,我娘亲病了,求求大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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