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呆住,却又听她淡淡道:“我在剑庐西侧等你。如果待会儿你还有话对我说。” 曾九将邵空予之死的事扔给了蓝一尘。 与她无关的麻烦事,她向来是不愿意沾手的,更别提这麻烦事还与死人有关。她眼下之所以还留在山上不去,是因为她还对杨恨留有最后一点未告满足的好奇心。 而杨恨也没有让她等太久。 或许只有一盏茶的功夫,曾九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首一望,杨恨正沉默地向她走来。他生得宽肩细腰,骨架高大,若照顾得当,未必不是一个美男子。但他实在太瘦了,山风一吹,他藏在衣裳下的身形仿佛一架空荡荡的骷髅。 曾九凝视着他,而他低垂着漆黑眼睫,直到近前才抬眼看向她。 骷髅是没有眼睛的。 但如果有的话,曾九想,那应当是杨恨这样的眼睛。 她盯住他半晌,道:“你看上去不像很伤心。” 杨恨道:“人总会死。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未必不是一种折磨,只是他自己不敢解脱。” 曾九又看了他半晌,道:“你看上去也实在不像一个会骗人的人。” 杨恨道:“你说得不错。我只骗过你一个人。” 曾九问:“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杨恨道:“我骗你的事很多,你想听哪件理由?” 曾九见他清瘦的脸孔仍旧毫无波动,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为什么骗我说自己是仆童?” 杨恨道:“因为我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一个卑贱而可怜的人。” 曾九道:“难道被铸剑弟子虐待的仆童不卑贱而可怜?” 杨恨道:“在有些人眼中确实如此,但你不会这么觉得。我只需要能骗过你就够了。” 曾九又笑了:“看起来你好像很了解我?” 杨恨道:“我只是试探而已。如果你真的认为一个煮酒烧茶的仆童卑贱可怜,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只会感到有些失望。” 曾九淡淡道:“好。我懂了。可你既不是仆童,那些疮疤又是怎么来的?” 杨恨沉默半晌,道:“你以为是邵空予在虐待我?”他不等曾九回话,兀自摇了摇头道,“师父对我不错。这些疮疤,是我自己烫出来的。我早就和你说过,疼痛是最容易让人记住的,每当我练剑出错,我就用火钳烫自己一下,这样下次想起这种痛苦,就不会再犯!” 曾九不由微微一怔,问道:“你用剑?” 杨恨又道:“我也同你说过,一个剑师总会有几分本事护身。只是师傅醉心铸剑,剑法并不高超罢了。” 曾九问:“可这又有甚么卑贱可怜之处?” 杨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想看看我的剑法么?” 他忽然拾起地上一棵断枝,屏气凝神地演练了一套剑法。曾九才看了五六招,便知道这实在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而杨恨虽然使得很认真,但与这剑法搭配,却说不出的违和别扭。 他很快使完了整套剑法,淡淡道:“你觉得怎么样?” 曾九道:“你的剑招很标准。” 杨恨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因为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忽而微微一笑,这还是曾九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微笑,“这是师父教给我的第一套剑法,这套剑法我已足足练了三万多遍。” 曾九不再说话。 她已经明白了杨恨的意思。 一个被人欺压的仆童,若专注铸剑,或许迟早还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但一个根本不是用剑材料的人,花了数年心血学剑,为此不惜自残用功,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连一套三流剑法都练不好,这便与前者决然不同了—— 因为后者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名剑客,不论他付出怎样的代价。 杨恨将手中的断枝轻轻抛落,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 曾九问:“你既不爱铸剑,又使不好剑法,是不是?” 杨恨道:“是。” 曾九道:“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学别的武功?” 杨恨道:“因为邵空予是我的师父。我既然认了他做师父,这一生他都是我的师父,我绝不会再向任何人学艺,哪怕他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曾九并没把这句话当回事,闻言笑道:“就算天下第一剑客要收你为徒,你也不同意?” 杨恨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他并没有因为曾九意味不明的微笑而动怒,只缓缓道:“我虽然骗过你,但我认定的道理,从没有人能改变,我承诺过的事,也一定会办到。” 曾九的笑意微微一收,有些满足的叹了口气道:“所以你骗我邵空予不制暗器,蓝大先生是他的朋友,只是因为你明白邵空予身患癫痫,必定不会答应我。而这个理由他却绝不肯让外人知道,你怕我一时恼火,反而起了祸端,是不是?” 杨恨道:“他确实从不制暗器。我不肯带你来,自然还因为你来了,我骗你的话就不攻自破了。” 话说到此处,曾九已没甚么其他想知道的了。 她静静地站在山风中,半晌轻柔道:“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本应该互相信任,而不是这样猜忌欺瞒。” 杨恨却忽而冷冷道:“你说得对,但又错了。朋友确实该彼此信任,互不欺瞒,但我没有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他狭长的眼睛藏在阴影般的睫羽下,像黑暗中两孔陷人的沼泽,翻滚着复杂晦涩的光芒,“我从来也不想成为你的朋友。” 他想成为曾九的什么人,曾九早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凝视他片刻,倏而微微一笑道:“对不起,刚才我也骗了你。” 她不疾不徐地柔声说:“我也从没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你对我而言,同这峰顶上的一根枯枝,一阵山风一样,根本什么都不算。” 杨恨闭上了眼睛。 他浑身发抖,双手握得青筋暴起,不敢再看曾九一眼。 曾九打量着这个阴狠固执、沉默孤僻的少年,缓缓道:“你瞧,你骗了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但我骗你却不一样。将来若有我这样的女人骗你,你会被骗得死无葬身之地。”她失去了兴趣,终于轻盈地走过他身畔,“我不会再去湖边了。” 杨恨忽而在她身后嘶哑道:“我会找到你的。” 曾九脚步微顿,回眸奇道:“你还找我干什么?” 杨恨道:“因为我要娶你。” 曾九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杨恨倏而转身,目光炽热偏执到可怕地盯住曾九:“当我再找到你的时候,我想要你明白,我同这峰顶上的枯枝山风绝不相同,我想要娶你,就一定会娶到。” 曾九啼笑皆非,道:“先做个天下第一,再说这话不迟。” 说罢,她再不回头,兀自沿小径下山而去。 而杨恨远远望着她,直到再看不到她的背影,才回到草屋之中,送走了蓝一尘。 待他独自一人将邵空予的尸身掩埋,夕阳早已落山,但他既不疲惫,也不饥饿,便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师父生前的房间之中,缓缓在床头摸索了片刻,翻出了一本书页泛黄的残书。 这本残书是邵空予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换来的。 它本是一本极高明的剑谱,但可惜所有招式都残缺不全,只剩下半招,因此根本没人能练成。 杨恨默默地翻看了半晌,忽而抬首向桌上望去—— 桌上放着一柄长钩。 最后一丝晦暗的霞晕中,这柄似剑非剑的残钩上正流淌着血一样的光! 这章教导小朋友们不要撒谎,要做诚实的孩子,是不是很正能量!
第38章 四 四 没了天下第一铸剑大师的名头,曾九对此处再无留恋,便使一小角银子在西岭下的村庄里买了一头驴子,沿山路往最近的城池去。 进城之后,她随便找了一家铁匠铺子,张口就笑眯眯问:“我想打个小巧的铁玩意,不知道这生意你接不接?” 铁匠铺子里,一个赤膊麻脸的匠人瞧着她面容,几乎将手里淬火的刀忘到了脑后,呆了半晌后才吃吃道:“你想打什么东西?” 曾九瞧见旁边摆了一只水碗,便笑道:“我能用用这水么?” 那匠人忍不住满脸涨红,道:“你尽管用!” 曾九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说着伸出一根细白手指沾了一滴水,在粗糙桌案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样儿,“我画得不怎么好,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明白?” 那铁匠还未说话,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反而插嘴道:“咦,这不是星锥么?” 曾九用眼尾梢瞥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着杏黄锦袍的年青男子正凑上前来,便懒洋洋问:“你是谁呀?” 那男子得她一个眼风,一句问话,非但不觉身受怠慢,反倒神思一荡,当下振衣拱手道,“在下姓尹,草字兴贤,敢问姑娘可是需要一些算术器具?” 曾九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着不凡,腰间配剑,似有功夫在身,便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尹兴贤也不着恼,斯文笑道:“是与不是,全凭姑娘做主。只是若姑娘用得着,尹某家中这些闲置的器物倒有不少,相逢有缘,不如赠与姑娘做见面礼。姑娘这般的人才,该配金银玉骨的器物,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未免太嫌委屈了。” 他这番奉承话若早说个几十年,曾九保准一个高兴,便与他说笑两句。可惜上一世她豢养了一整座叁星谷的药人,各种不要脸的谄媚之词听出了万般花样,眼下反倒有些腻歪了。 故而曾九脸色忽而一冷:“谁说我要算术用的东西了?”又转向那匠人道:“这个东西我要做得极小巧,大约也就如一粒蚕豆那么大,不知道你能不能做?” 那匠人先望了她一眼,旋即又望了尹兴贤一眼,瞧见后者冷冰冰的神色,最终还是嗫喏道:“不大好做。” 尹兴贤这才笑道:“若是精细东西,姑娘可别为难他们。若我没有猜错,姑娘是要用这星锥做暗器使?” 曾九脸上笑意本淡淡收了,此时听他又来插嘴,便正正经经侧过头凝视了他一眼。 一眼看罢,她倏而嫣然道:“不错。” 尹兴贤心花怒放,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敝府尹家庄世代经营于此,在徽北一带倒也略有几分薄名。你若说别个,在下不敢夸下海口,若说暗器,你问到在下才算问对了人。” 曾九早瞧出他是个花架子,只没想到连腰间宝剑也是装相用的——他家传的功夫竟然是暗器——但见他言语殷勤,又有意坏自己的事,便也笑着问:“你说这个给我听,难道是愿意帮我制这暗器?” 尹兴贤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这东西精巧,制起来费些功夫,若是做暗器使用,总得有个数百之数,绝非一时半刻便能告成。不知姑娘下榻何处,若信得过在下,不如随在下往寒舍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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