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骨敲了敲门,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正伏在压了玻璃板的红木桌子上打瞌睡, 见乙骨进来他挠了挠灰白的短发目露茫然: “您找哪位?” “我想要来找一本病历。”乙骨微笑着说。“别人告诉我您负责资料管理这一块。” “病历啊, 进门诊大楼那边有个自助打印病历的机器,您在那儿取就行。” “不, 是一本好几年前的病历了,”乙骨的表情分外诚恳,他将原本的病历封面从手机中调给管理员看,“我叔叔的医生让他带着这几年的病历去做一次综合诊疗,但临到出门,病历放到桌子上却让家里的猫咬掉了两张……没办法,听说贵医院的资料管理是最早做到无纸化的,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可能是呆在弥生身边太久,类似的谎话他已经是张口就来。管理员看着这个面目纯良表情诚恳的少年,表情有些纠结: “你没有带身份证件原件过来,这有些不合规定啊……” “您看这不是事急从权么?”他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塞到资料管理员手中,笑容诚恳,“我手里现有的资料也只是缺这两页而已。” 管理员摸了一下信封的厚度,悄无声息地将信封溜进袖子里,他朝窗户那睨了一眼,掩饰着的咳嗽了两声。 “这样啊……看在你这么大老远跑来的份上,我就帮你看一眼吧。”管理员在搜索框中键入“野崎和也”的名字,搜索全区域内网资料库,十几秒后搜索完毕,系统弹窗显示“搜索完毕,结果为0”。 管理员有些惊讶,不死心地把乙骨的手机拿过来,照着病历封面上的编号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进去再次搜索了一遍,结果如旧。 “这……不该啊,你这照片上确实就是我们医院的病历……但是你看同时间其余病人的病历都在呢。”管理员嘀嘀咕咕地说。 乙骨垂下眼睛。 除了莫名其妙丢失的病历页面,乙骨也在小报角落里找到了白蛇化人保护小女孩的都市传闻。 小报的记者有本事从遗体检测机构搞到死去保姆的尸骨同常人有异的消息,却并没有把这个涉及夫妻、父女各种恩怨情仇的、颇有看点的案件深查深挖,甚至在互联网搜索引擎上都无法找到涉案相关人员的名字。 这和那群八卦媒体人的作风压根不相符。 他确实还可以拿着老师的戒指去当时办理案件的东京警视厅那里查找资料,但结果恐怕也没有什么两样。 赤司家。 传闻可以影响国家决策和运行的三大财阀之一。 出于某个原因,那个似乎在弥生生命中并未扮演什么重要角色的强大家族站出来干预了这件事。某个人驱使做事风格一向拖沓的日本公安对这起还有颇多疑点的案件干净利落地做了结案处理,转头又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提起他们名字的相关资料,还让向来无风都要起三尺浪的业内人士偃旗息鼓绝口不提此事。 即使对于赤司家这样的顶级财阀,做这件事需要调动的能量和资源也绝不在小数。 根本不需要缺失的那几页,乙骨其实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 弥生的生父……和她法律意义上的父亲或许并不是同一个人。 在和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离婚后,自诩风流的画家大概还想要生育几个后代,但无论怎么在女人身上苦心耕耘却都没有成果,他去医院做了检查,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育后代的能力。 于是他匆匆地跑去和前妻对质,然后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最后在愤恨之下,做出要杀死女儿的疯狂举动。但最后反而却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而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无论找遍多少地方、翻阅多少资料都已经没有意义,以那个家族的能量,必然早已把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 乙骨打开手机的通讯录,在A一行找到了某个名字。 说起来,还是在美代阿姨的家中,乙骨忧太和赤司征十郎交换了联系方式。 今天是海常高校放暑假的第一天,这个时间在日本的高校中已经算放假比较晚的了。而赤司征十郎虽然在京都的洛山高校读书,但赤司的本家却是在东京,他必然要回到关东地区。 对面很快接过了电话,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 “乙骨前辈,下午好。” “赤司同学。”乙骨说,“有空见一面吗?” “好。” 赤司很快发了一个地址过来,看起来似乎是神奈川郊外的私人别墅,乙骨调转车头开上高架,朝着目的地驶去。 乙骨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见到了那个红色头发的少年,从落地窗朝外看去,开阔的海景一览无余。 此刻台风还没有登录本州,但原本平静深邃的大海已经开始变化成一头不受束缚的巨兽,狂躁地扑向铺着碎石的海岸,在防波堤边缘激起层层叠叠的乳白色的泡沫。 “小时候弥生说很喜欢她房间那个可以看到海边的大阳台,总是坐在上面写生海鸥。”赤司征十郎转过身示意放在小几上的酒瓶,“无酒精型的唐培里侬香槟,要喝一点吗?” 乙骨点点头,从赤司手中接过那杯充斥着气泡的金黄色起泡酒。 “乙骨前辈,你知道为什么高级起泡酒被叫作‘香槟’吗?”少年红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香槟杯中微微泛起涟漪的酒液,“其实法国人很早就掌握了酿造起泡酒的二次发酵技术,只是在储存和运输难题被攻克之前,他们没法用气泡酒运去占领市场。而在廉价的玻璃酒瓶制造技术普及之后,三大葡萄酒产区,波尔多,勃良第和香槟,每一家酒商都对打响起泡酒品牌这件事野心勃勃……但只有香槟地区的酒商联合起来,他们全以‘香槟’作为品牌,还打造了一个‘起泡酒之父唐培里侬’的故事,以此获得了官方的背书。从此之后只有香槟产区的酒才是最正宗的。自那之后,无论什么品牌都热衷于向消费者编造一个个或真或假的故事。所谓‘背后的故事’比那个人还要重要,前辈费尽周折去查找这件事,难道在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我在乎的只是她这个人而已。但我也要知道,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可是前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少年金红异色的眼睛就像是悬挂于天边的一轮太阳,在逼近的黑云中失却了热度。“我姑姑的丈夫并不是弥生的生父这件事。” “……弥生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是。”赤司说,“想必前辈也没有要将这件事告知于她的冲动吧?” “在她九岁那年发生的恶性案件中,赤司家为什么也没有继续往下深究?” “你们咒术师将咒灵存在过的痕迹称之为‘残秽’吧?只要使用过咒力就有残秽,就如在光下挥手就有阴影。”赤司很轻地笑了一下,“按说照料弥生的保姆的尸体都已经被某种未知力量扭曲得不像人类了,那么无论现场怎么被破坏都该找到一点残秽的。但没有,无论是现场还是周围,都没有咒灵的踪迹。” “前辈是不是很奇怪,作为一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弥生跟咒术界的牵扯为什么多得非比寻常?”赤司将一张复印件递给他。 一张死亡证明,或者说是一份阐述因为脐带绕颈导致胎儿窒息死亡的记录。 “那时候我也才出生不久,自然谈不上知道这件事。”赤司的声音里没什么热度,“但我找到了替她接生的助产士,胎儿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中明明已经停止了心跳和呼吸,但一天后有人在停尸房的门口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在帝光祭的晚上,前辈曾经对我说……以上种种都不会是让你放弃她的理由。”赤司征十郎定定地看向乙骨忧太的眼睛,“那现在前辈你知道了……你喜欢的女孩其实从出生开始就是个怪物呢?” “我的回答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改变。” 乙骨没有半分犹豫地说,而在一两秒后的对峙和沉默后,乙骨忽而又开口问道。“在美戴阿姨家,我也曾问过赤司同学你一个问题,你宁愿要让弥生跟你渐行渐远、相见无言也要那么做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很显然,他完全没有相信眼前这个名为赤司征十郎的少年仅仅因为屈从于父亲的权威,就放弃生命中重要的人。 “因为我曾经也希望……” 再一次地,乙骨看到少年镇静的面具上裂开了一条缝隙,赤司闭了一下眼睛,但浓重的苦涩和寂寞仍旧在稀薄的暮色中浮动。 “弥生可以不是我的妹妹。”
第77章 高热 在高处的停车场把车停好后, 乙骨忧太和一大群特意赶回家的上班族一起往下走去。虽然是等级很高的台风,但对日本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一年中最稀松平常的自然灾害了,大家的神情都很轻松自若, 毕竟除了需要多囤积一点食物, 就当是多在家休息几天陪陪家人好了。 他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弥生刚好拎着两袋子吃的往上跑, 裹住头脸的雨衣兜帽下长发乱糟糟一团。乙骨叫住了她,又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重物, 手指相接时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乙骨好像未曾发觉。 收到台风通知,工厂停工, 学校放假, 一时间赶回来的人太多,电梯赶不上趟。乙骨和弥生就都走了楼梯, 在窄小的楼梯间两个人差着半步一前一后地往上爬, 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云雀’在四国地区闹得很大, 但来东京估计就是几天的大雨, 不出门就好了……哦,这一袋吃的是给前辈你的。”等到了公寓门口, 期期艾艾地张口,弥生不知不觉站成了小学生罚站的姿势。“还有前辈你的钥匙,我也还给你吧……” 弥生一咬牙,就从口袋中把乙骨公寓的那枚钥匙也给掏了出来。她的心情很忐忑,但乙骨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朝着弥生伸出手。 弥生把钥匙放到他手心, 但随着手掌心斜朝下的坡度, 小小的银光从指缝中漏下去,“叮”地坠在地面上。 “抱歉, 弥生,我……”乙骨似乎也有些惊讶。 “前辈你的脸好红。”弥生盯着他的脸,在颧骨之上带着一点不太正常的殷红,她伸手啪的一声扣到他的额头上,“好烫。” 弥生打开乙骨公寓的门,半拖半推地把他弄进门内去。 乙骨虽然看着挺瘦,但毕竟一身肌肉,着实轻不到哪里去。要不是他虽然发着烧,但无意识间还在配合着她的动作,弥生半道上准得累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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