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手短暂有力地交握,又松开。 杜巴对着身后做了几个手势。马车前后分别跳下四个男人,神色戒备地掏出武器,小心翼翼地四散开来。 苏冉同一直站在身侧的埃里克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一前一后走进了陌生荒凉的旷野。 杜巴站在马车前,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隐隐地生出诀别的预感。直到他们化为两个小小的缓慢移动的黑点,他才收回视线,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还残留在指缝间的触感让他忽然感到一阵怅然。 越往山谷内行进,雾气便越来越浓厚。苏冉恍然觉得他们走进了另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次元,除了行进间踩动的草木窸窣,还有浸润一切的雨滴细响,天地间再无他物。 迎面飘来又散去的雾气让人觉得像行走在一场飘忽不定的梦境之中,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如碎片在苏冉的脑海划过:她见到了怒气冲冲的夏尼伯爵,因为战争的突然爆发,劳尔已经带着克莉丝汀“私奔”去了北方,她在心底很是为他们高兴;她又通过杜巴将自己剩下的股权收益交给了马奈和德加,希望他们能在未来用这些钱帮助经济条件更为艰苦的朋友们。原本她想把这些钱交给对朋友一向慷慨又温柔的巴齐耶,可谁知对方竟然参军毅然奔赴了前线。 战争从未离她这样近,难安的良知转为难以熄灭的怒火。彼时普法两国的战火已经从洛林一直烧到阿尔萨斯。南德意志独立的公国开始纷纷倒向北方德意志联邦,意味着战事进一步升级。战争机器无情地向前滚动,碾碎成千上万条鲜活温热的生命。那些混着硝烟的鲜血和泪水,最终都变为落在报纸上的冰冷铅字。 她不再关注战事,只希望早日找到莫里亚蒂。 跟随杜巴,他们终于有办法绕开当局的战时封锁,根据原计划南下马赛,准备从那里乘船前往罗马。但在马赛,休从当地据点带回了出人意料的讯息:莫里亚蒂已经离开罗马,还为苏冉留下口信,邀她在12月31日上午11时,于阿尔卑斯维登山区内一处偏僻的教堂相见,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不会留在伦敦。 ——「我已准备好你回家的票,xx①」 莫里亚蒂在电报最后这样写道。 也就是在带回这个消息的深夜,重伤未愈的休对苏冉进行了一次失败的暗杀。 ‘我宁愿背叛先生的嘱托,也绝不能让你毁掉他。’桀骜不驯的男人在自刎前这样说道。 注视着休那双充血没有阖上的眼睛,苏冉在惊惧之后感受到更多的却是触动。 她骗过了杜巴,骗过了埃里克,却没有骗过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人——这一次,她确实要毁了他的先生。 雨在苏冉和埃里克接近村落时终于停下。脚下本是泥泞崎岖的小径逐渐变成坑洼的碎石路,村庄背后险峻的山峦在灰色的雾气里时隐时现。在穿过几栋废弃的农舍之后,位于村庄尽头的教堂终于露出了真容。烟青色的石砖青苔满布,腐朽的木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半扇,随着微风只呀作响。 看到拴在教堂前方枯树下的两匹黑马,埃里克警觉地停下脚步。在确定四周无人后,他转过身,将垂在额前碎发拨到脑后,安静地看着苏冉,似乎在无声地征询她接下来的行动。 苏冉本以为自己早已为这一天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在一阵不规律的心悸中感到难以言说的紧张。 她拆下装着一管红色烟花的信号器,试图交给埃里克让他留在外面。 埃里克却在她开口前摇了摇头。他身上宽大的斗篷被雨水打湿后显现出一种更加饱和深沉的黑色,一如他深邃的眼底:“我们说好的,苏。这一次我会跟随你,一直走到最后。” 无论生死。 苏冉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埃里克,你觉得我的出现……为你带来不幸了吗?” 埃里克没有说话,一滴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梢落在雪白的面具之上,紧接着又顺着眼框平滑的弧线静静滚落。 有一霎那,苏冉仿佛在他的眼底瞥见了山崩地裂的情绪。但当他垂下眼,视线落到她的唇畔时,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感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了无遗憾的洒脱。 他想要抚摸她的唇瓣般抬起手指,却最终在碰到她之前停下。 “恰恰相反,你的出现,是我生命中能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 像一根羽毛轻扫过心间,某些沉重的情绪自心头四散而去。 苏冉眨了眨眼,终于微笑起来。 跨进教堂大门的那几秒,苏冉觉得眼前有一阵失明般的黑暗,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被上百只蜡烛点亮的小礼拜堂。在石厅尽头的台阶之上,站在耶稣受难十字架下的金发男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熟悉面庞。 “欢迎。”男人幽绿的视线遥遥望来,极具穿透力地穿过整个长厅,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无比庞然的重量超她压来。 苏冉心神微晃。她随即发现原本跟在她身侧的埃里克没了踪影,突然出现在了大厅前方祭坛的右侧。而同他一起站在祭坛台阶之下的还有另两个人影:与埃里克相对,站在左侧望着她欲言又止的道林;还有站在正前方,背对着她的迈克罗夫特。 这超自然的展开让苏冉暗暗咬紧了牙关:“好久不见,希望我没有迟到太久。” “十一点过五分,一切刚刚好。”莫里亚蒂在埃里克尝试移动的时候偏了偏头,“埃里克先生,还请不要随意乱动。你周围的几块石砖下装着压力板。如果踏错一步,这个教堂里所有人都会一起被炸成碎块,包括苏。” 埃里克闻言马上停止了动作,他侧头隐含忧虑地看了苏冉一眼,便若有所思地看向淡淡散发着幽紫色光芒的地面。 莫里亚蒂转过头微笑着重新看向苏冉,意味深长地补充上这一句:“当然,也包括我。” 苏冉在听到这句话时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莫里亚蒂变成了道林那样刀枪不入的状况,无疑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但他为何会这样轻易地暴露这个信息,却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一段时间未见,莫里亚蒂打量她的目光显得格外专注又兴致勃勃:“放松,我可没有杀人的喜好。这样做也不过是确保我们的客人可以安静地观赏待会发生的一切——今天的事情如果缺少观众的话,不就太可惜了吗?” 苏冉对于莫里亚蒂的话语不置可否。她缓步向前,穿过一列列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长条木椅,在斗篷的遮盖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绑在小臂上袖弩。 香烛的味道在接近祭坛时愈发浓郁。她经过迈克罗夫特,没有看他一眼,最后在半圆形的台阶前停下,仰起头。 苏冉第一次见到莫里亚蒂时,他也是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一切像是完整的循环,回归到了起点。 她的视线扫过空无一物的祭台。在莫里亚蒂的身后,只有一人高的十字架悬挂在壁龛正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无力地垂着脑袋,哀柔沉静地闭着双眼。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在今天保佑我。 苏冉收回视线时在心中静静祈祷。 “看来你已经从梵蒂冈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但是莫里亚蒂,你这一次做得太过了。”她冰冷地开口。 莫里亚蒂不紧不慢向前走动了一步。他的金发被柔和的烛光照得闪闪发亮,白皙的脸颊圣洁宛如彩绘玻璃中的天使。然而最深沉的邪恶往往隐藏在最纯洁无害的表象里。 “我们谈论的可是曾经智天使的君主,所罗门七十二柱中位列大公的魔神「恐怖公爵」,比利士大人。只有祂掌握着过去与未来的所有知识,有能力送你回去。为了要让教皇交出祂曾经附身过的物品,我不得不让他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呀。” 他含笑盯着她苍白的脸,继续说:“而且我亲爱的苏,你有一点搞错了,这可不是我想要的东西,而是【你】非得到不可的东西。为了你,我可是不计代价。如果神要为这场战争判我有罪,那么你与我同罪。啊,或许福尔摩斯先生也难逃其咎,毕竟他从你身边取走了画像,这才导致了后面的一切。” 苏冉蓦然收紧掌心,她的表情似乎扭曲了一瞬。 “还是说,为了那些和你毫无关系的人的生命,你愿意选择留在这个世界——”莫里亚蒂玩味地反问,“——留在我的身边?这可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苏冉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为了回家,她可以不择手段。但用自己的灵魂交换,还是用成千上万无辜的人的性命交换,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她曾对埃里克说过,用自己的道德观去审判他人,生杀予夺,是一件极为虚伪的事情。但莫里亚蒂和道林不同。如果世间的法律制裁不了他,那么她选择亲手制裁他。 这或许也是一种伪善,但她觉得,这是她能为这个世界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你既然【为我】做了这么多……”苏冉闭了闭眼,慢慢抬起右手放在胸前,压下那些在体内冲撞的情绪,“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只有保持冷静,她才能不出差错地一击必杀。 “还是如此冷酷。”莫里亚蒂无奈地叹息,“我本以为在此之前就算得不到一个吻,至少也会得到一个感激的笑容。” 在苏冉身后不远的迈克罗夫特在这时突然开口,他传来的声音依旧沉着冷静,稳若泰山:“普法两国积怨已久,这场战争迟早都会爆发,只是时间问题。这一切和你并没有太多关系。苏,如果你还相信我的判断,现在马上转身离开这里。他既然和恶魔做了交易,定是胜券在握。如果继续纠缠下去,你只会踏入他的圈套,输得一败涂地。” “当然,正如福尔摩斯所说,你可以选择离开。”莫里亚蒂点了点头,拾阶而下走到她的身边,“只不过在你走出这里之后,你可就再也见不到这几位对你忠心耿耿的朋友们了。相比之下,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或许还正合你意。” 他微微俯身,轻柔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冰冷的呼吸吹进她的耳廓,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 “你只需要亲手杀了我,my love.” 空气中一片死寂。 苏冉的脑中有一片空白。她难以自制地侧过头,像是想要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话,但莫里亚蒂脸上没有玩笑的神情。 ……为什么? 苏冉扭动嘴唇,满腔的惊疑让坚决的杀意迅速冷却下来。 “很惊讶?这是我和恶魔交换的条件。”莫里亚蒂的眼神静谧而深邃,闪动着莫测的微光,或许还带着一点恶作剧成功的戏谑。“只要你取走我的生命,祂就可以送你回到你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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