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是即将迎接埃里克的怒火甚至是报复, 还是看着他陷入爱之不得的结局,都让苏冉忍不住压抑难过起来。 就连新式内衣一推出后就风靡全城的成功都没能让苏冉的心情明亮几分。 在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劳尔出现的这几天里,一封出人意料的信件倒是打破了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这封信的发件人不是别人, 正是之前让夏尼伯爵工厂陷入巨额亏损的纺织大亨维克多·杜巴。 但收件人不是夏尼伯爵, 而是苏冉。 夏尼伯爵把信转交给她时,看到信封上写着的「敬致苏·吕利女爵」的称谓, 不禁冷笑一声, 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通。” 苏冉对这位行事看似狂妄张扬, 但实际却聪明狡猾又野心勃勃的实业家倒没有太多先入为主的恶感, 反而还有几分欣赏,觉得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更何况当初之所以能够认识夏尼伯爵说起来也是托了他的福。 就是不知道这位竞争对手到底为何会给素未谋面的她寄来一封信。 整封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行,苏冉扫了两眼便将信递给了夏尼伯爵。 “他想要约你见面?”夏尼伯爵的眉头随着视线的移动越皱越紧:“……克里希大道9号,盖尔波瓦咖啡馆……他居然约你在这里见面。” “那里有什么不妥吗?”看到夏尼伯爵的表情,苏冉好奇地询问。 “也称不上不妥。克里希大道在第十七区,那里算是巴黎最好的中产社区,住着不少学院派的沙龙画家。”伯爵展平了眉头,表情依旧称不上愉快,毕竟在那封信的结尾,杜巴还不忘阴阳怪气地转达了对与夏尼伯爵的诚挚“问候”,“这家咖啡馆因为时常聚集着大批不入流的反叛艺术家在城里闻名,倒是符合杜巴先生的气质。您准备赴约吗?” 苏冉思考了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为什么不,您难道不好奇他究竟为什么要见我吗?” 和杜巴相约的日子在两天后的星期四。 苏冉揣摩着对方大概率是因为工厂的事情才邀她出来相见。两三个月前她经常出入成衣厂,又因为在工厂中推行了不少相对人性化的现代政策,从工厂的负责人到普通的工人,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稍稍打听就能知道,她也从没有特别地遮掩过自己的行踪。 把她的出现和之后工厂起死回生的业绩联系在一起,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假设。 至于杜巴请她出来到底是纯粹的好奇,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答案只有见到那位先生才能揭晓了。 这次出门,夏尼伯爵特地给苏冉套了他自己常用的那一辆异常豪华还印着夏尼家徽的马车,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尽可能地在各个方面打压对方的风头。 苏冉察觉到这两位先生之间没有见面就已经展开的各种暗涌,在暗暗觉得有些好笑的同时,也对杜巴先生更加充满了好奇。 进入巴黎市区后,苏冉在马车上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这座城市。 如果说伦敦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冰冷、灰色又稍显压抑的工业机器,那么巴黎带给她的感觉,正如海明威笔下描写的那样,是一场流动不停歇的五彩盛宴。 不过如果让时间倒退回二十年前,巴黎可同伦敦没什么两样,也是一个拥挤不堪、臭气熏天、粪水横流的城市,其肮脏程度可以从著名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因为忍受不了巴黎的环境而将宫廷搬到郊区的凡尔赛宫中可见一斑。 拿破仑三世称帝后,奥斯曼男爵在他的支持下,对巴黎进行了非常大胆的现代化改造:宽敞的林荫大道代替了一条又一条狭窄幽暗的中世纪老街,一排排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公寓楼依次建起;整个城市的供水排水系统得到了完整的改善,地下还铺设了天然气管道用于路灯和建筑的照明,一个个新的城市公园、优雅的城市广场点缀在街区之中;除此之外,巴黎城内还新建了两座火车站,不计其数的新学校、教堂和医院,就连富丽堂皇的巴黎歌剧院也是整个宏伟计划的其中一部分。 古往今来,从没有任何一座城市在和平年代经历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奥斯曼激进的计划引发了诸多争议:因为拆掉了接近60%的中世纪城区和天价的预算,从文化界到政界,许多人士都在抨击他毁掉了巴黎古老的历史,浪费了财政支出,借机炒作房地产。 最为激烈尖刻、让苏冉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以大文豪雨果为首的历史建筑保护团体对其的批判。 此时不满拿破仑三世统治的雨果仍然流亡在国外,他对于奥斯曼的改造可以用恨之入骨来形容,将其称为“汪达尔主义”①,在讥讽时还会使用“蠢得简直像里沃利街一样”②的修辞比喻。 从1853年开始,时至今日,改造一直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路走来,苏冉仍旧看到了许多还在修建未完成的工地,街上走着的也有许多工人。不过当马车拐上克里希大道的时候,这条宽阔干净绿树茵茵的街道还是让她的精神不由地为止一振。 马车慢悠悠地在一家看起来平淡无奇的咖啡馆前停了下来,如果不是那老旧的招牌上写着Café Guerbois两个词,苏冉险些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夏尼伯爵特地为她挑选的侍从兼车夫动作优雅扶着她下了马车,恭敬地欠了欠身:“女爵夫人,祝您愉快,我在前面的广场等您。” 苏冉对这个新的称谓依旧感到十分别扭,她道过谢后,转身打量起面前的店面。 咖啡馆可谓是巴黎的灵魂,如果巴黎少了它们,恐怕会变得一无可爱。这里是民众社交必不可少的场所,是大家交换社会新闻和小道消息的场合,更是许多政治、社会、文化思潮的诞生之地。 这家名叫盖尔波瓦的咖啡馆紧挨着一家颜料店,布局和任何一家巴黎街头咖啡馆并无太多区别。它在门前有一块延伸出来的露台区,搭着白色的遮阳篷,摆着几张藤条桌椅,此时正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有先生也有女士,或低声聊天,或看书看报,或旁若无人地晒着太阳看着街景,一派安然休闲的景象。 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地引发了许多关注,苏冉在心底无奈地叹气,就算忽略她的脸,夏尼伯爵那辆气派十足的马车在这里也显得太过高调了。 站在门口的侍者看到她,惊讶过后马上有些犹豫,不太确定要不要上前招呼。 就在这时,咖啡店中慢步走出一个身着白色礼服的男人,却在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只含笑看着她。 苏冉对上对方的视线,几乎马上就确定了这一定是她要找的人。 她走上前去,笑容浅淡,既不冷淡又不过分热络。 杜巴站在门口,微微眯着眼,似乎在打量着她向他走来的动作,直到她站到他的面前,才抬起一侧的嘴角,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将插在兜里的那只手拿出来放在胸前,优雅又漫不经心地行了一个礼:“日安,女爵夫人,很高兴终于见到您。” 等两个人在咖啡店里一个视野宽阔又安静的座位坐下来时,苏冉也结束了对于杜巴初步的观察。 这是一个和传统法国男人气质迥然不同,像豹子一样优雅又凌厉的男人。 他的皮肤是漂亮的古铜色,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将白色的礼服撑出饱满的线条,一头墨黑的头发用发油顺亮地抹在脑后。他的五官极为端正,锋芒藏在眼里,脸上却总是挂着一副花花公子式似笑非笑的神态,暗含某种讥诮,却又显得危险迷人。 在亲眼见到杜巴之后,她有些理解了夏尼伯爵和杜巴之间到底为何如此相看两厌——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互相在对方身上可以看到自己最不喜的品质。 “不知您今天特地约我出来,只是为了满足您旺盛的好奇心吗?” 侍者端上咖啡和牛奶后,苏冉开门见山地询问。 虽然她面前坐着的是一位英俊帅气的成熟男士,但她并不享受对方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杜巴似乎完全不惊讶于她的直接,嘴边的笑容扩大,一侧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个笑窝,他向前倾身,带着一种近乎调情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您和我想得一样,又不太一样。” 苏冉挑了挑眉,抿了一口咖啡,没有说话。 她不太相信这位手腕高超的实业家约她出来是为了无的放矢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的。 见苏冉完全不为自己的魅力所动,似乎还有作壁上观的趋势,杜巴黑色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手势:“好吧,女爵夫人,我首先要向您表示感谢,在效仿了您在工厂里推行的那一套方法后,大大地提高了我工厂里的效率。” 苏冉在夏尼伯爵的工厂里推行现代这些做法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保密。她本就不是这些管理方法的发明者,而且能够提高这个世界目前的生产效率,稍稍改善工人恶劣的生存状况,在她看来是一件惠己惠人的大好事。以杜巴的本事想要探听她在工厂中推行的各项政策简直轻而易举,他的效仿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不客气。”苏冉礼貌地笑了笑,继续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杜巴对于这种谈话的主动权看似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其实却被对方拿捏住节奏的体验感到新奇,他放弃了兜圈子,直接向苏冉抛出了他准备已久的橄榄枝:“女爵夫人,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 听到今日会面的重点,苏冉的目光一下子专注锐利起来:“对于您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但如果是任何有损于夏尼伯爵商业利益的行为,还请恕我不得不忍痛拒绝。” 杜巴压下眉头,这让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多了几丝嘲讽,他看了看苏冉光秃秃的手指,带有强烈暗示意味地试探道:“看来我们单身多年的伯爵大人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吗?” “杜巴先生,您想得太多了。”苏冉收起笑容,语气严肃却没有过多地解释。在杜巴这类人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的信息和想法显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您既然提到了合作,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苏冉直接点出了她知道杜巴控制着接近40%成衣厂的事实,并以提供新式胸衣的专利设计为筹码,要求对其成衣厂生产出的所有胸衣的销售额进行三七分成。 夏尼伯爵对她有知遇之恩,对于其他人,她可是完全不介意狠咬一口的。 “您不觉得这个比例有点太过狮子大开口了吗?”杜巴眯起眼睛,他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即将发起攻击的猎豹,“虽然您申请了专利,但我完全可以对您的设计进行细微的改动,在避开专利法的情况下直接生产。” “是的,您完全可以这么做,甚至之后的所有设计您都可以如法炮制。”苏冉直视着他的眼睛,笑容平静,语气笃定,“但您今天邀我出来,不正是敏感地觉察到我潜在的价值了吗?原来在您的评估中,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匹配那30%的利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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