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看着德加那双陷落在眼窝阴影之中的棕色眼睛, 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好像还是严重低估了这位画家对她的厌恶程度。 纵使是与德加相识许久的巴齐耶、雷诺阿和莫奈,也被这一句突兀又极度失礼的话语所震惊。 莫奈最先回过神,双颊因为咬紧牙关骤然绷紧, 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如果不是雷诺阿在旁边死死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保持冷静, 他早已冲上前去对着德加的脸挥上一拳了。 自从莫奈和卡米拉的儿子在八月出生之后,这本应带来欢笑与幸福的小天使却让莫奈本已穷困潦倒的生活陷入更深的泥潭。因为父亲切断了他的经济来源, 这两年莫奈格外勤奋,像疯了一样作画, 但所有的努力依旧徒劳枉然。两年前在官方沙龙的成功就像雨后的彩虹,虽然绚烂却并不持久。今年提交的几幅作品全部被沙龙拒绝,更令他备受打击, 心灰意冷。如果不是巴齐耶年初为了帮助几乎陷入绝境的他,用2500法郎买走了去年所作的《花园里的女人》①,现在的他可能连买面包的钱都掏不出来。 这些日子, 他为了追求自己的艺术与爱情不得不同残酷的现实苦苦对抗,没有金钱的生活如同最深远的噩梦, 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内心,敲断他的脊梁, 让他像溺水者一样无助地沉浮在冰冷无际的绝望之海中。 所以当在盖尔波瓦咖啡馆遇到对他们创作理念大感兴趣的这位小姐时,他的心中终于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如果这位异国小姐愿意购买他的画作,成为他的资助人, 那就意味着他向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卡米拉还有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一起了②。 但这些痛苦与挣扎,是出身优越衣食无忧的德加永远不会懂的。 这个个性冷漠的混蛋只关心自己的事情, 从来不屑于理解他人的处境, 所以他才可以这样毫不在意, 口无遮拦地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彻底毁掉了一切。 感到巴齐耶安慰地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 莫奈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双拳,带着最后一点侥幸转眼看向苏冉。 苏冉用余光注意到一旁脸色同样难看,表情惊讶或是气愤的几位画家,心中稍感安慰。这几年的商业谈判经验让她很快就抑制住了个人情绪,将重点迅速放回到了德加身上。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讨厌她——因为她是一个外国人?还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她暗暗斟酌着,缓缓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德加先生如此为我考虑,体贴周到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苏冉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成功地让想要上前打圆场的巴齐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就连不远处的迈克罗夫特都微微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事态接下来的发展。 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会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他刚才的话,德加终于抬高视线,那总像是处在白日梦游之中的眼神凝聚起来,带上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讶和审视。 在他试图在她的淡笑里寻找愤怒、反讽等等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失败之后,他的脸色一暗,似乎因为某种期待的落空而变得更加不快,然而瘦削脸颊上的肌肉却轻轻抽动着,像是在下一秒就要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德加复杂的表情让苏冉飞快地生出些许困惑,但她依旧噙着笑容,彬彬有礼继续道:“只是我有些好奇,如果连参观自己欣赏的画室都被您视为浪费时间,那么在您看来,到底做些什么才不算是‘浪费时间’呢?” 谈话的方向至此已经彻底脱离了德加原本的设想。 他本以为她会恼羞成怒,愤然离去,这样他就能顺其自然地从那蠢蠢欲动的创作欲望中解脱出来…… 德加定定地看了她两秒,伸手从黑色外套的内兜中掏出了自己的名片,静静递到她的面前: “我想以您为模特作一幅画。” ……哈? 这样的转折让苏冉措手不及,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一时有些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对方真诚的提议,还是一名画家厌恶羞辱他人的特殊方式。 他和她对视的目光中带着某种奇怪的打量,就算知道对方在未来会成为一位艺术大师,可这样的眼神还是让人感到不快。 苏冉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接过了这张名片。 “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随时欢迎您的拜访。” 德加在苏冉接过他的名片后便戴上了礼帽,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没有和其他任何人打招呼,并在她来得及开口说任何话之前,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了。 德加的离去同他来时一样突然并令人费解,巴齐耶足足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收起了那副“我刚才是不是产生幻觉”的见鬼表情,走上前来苦笑着对着苏冉深深鞠了一躬:“抱歉,女爵夫人,埃德加他……性格虽然古怪了一些,但他对您是绝对没有恶意的,要不然也不会想要以您为模特,请您千万不要责怪他。您如果生气,就请责备我吧,是我怀着私心央求杜巴先生将您请到我的画室里来的。” 苏冉将名片收起,暂时将德加的事情放到一边,转眼看到巴齐耶努力艰难地替自己朋友说着好话,还顺便将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样子,不禁微微笑道:“巴齐耶先生,请您放心,我完全没有生气。” 虽然有些意外是巴齐耶主动促成了这次会面,但联想到上一次在咖啡馆里听到他对朋友们的经济援助,她马上就领略了对方的用意——带她来画室,就能创造为莫奈和雷诺阿创造卖出作品的机会。 这倒是与她原本的计划不谋而合。 苏冉看着巴齐耶涨出红晕的白净脸颊,对着这位对朋友体贴又慷慨的先生好感丛生,决定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那我反而还要感谢您安排了这次见面,自上次在咖啡馆一别之后,我就产生了想要购入几位画作的想法。” 苏冉的话音落下,莫奈的眼睛猛地一亮,雷诺阿闻言也下意识松开了方才拦着莫奈的手臂,眼底流露出一丝欣喜。 巴齐耶没有预料到苏冉的直接,稍稍愣怔后,嘴角轻扬,转头对着自己的两位朋友递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即便兴致高昂地带着苏冉参观起自己的画室。 其实从个人审美角度来讲,苏冉更偏爱莫奈晚期的作品,以及梵高、高更等后印象派的画家,不过想要看到那些画被创作出来,她至少还需要再等上二三十年。 现在开始买画,一方面是为了未来离开欧洲去美利坚做准备,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资助一下这两位现在连买颜料都很困难,为了省钱甚至连午饭都跳过不吃的年轻画家。 她准备动用手中七千五百法郎中的两千法郎,只是不知道这些资金现在到底能买多少幅画了。 在苏冉提出购画的愿望之后,莫奈和雷诺阿便积极地将原本一幅幅叠在角落里吃灰的画搬了出来。随着遮尘布的撤下,这些在现下无人问津,在后世会流落到各大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手中的画作终于展现了它们本来的面貌。 琳琅满目展现在苏冉面前的,加上原本挂在墙面上的画,足有三十幅有余。 莫奈和雷诺阿才刚刚开始崭露头角,目前的绘画风格还和未来世人所熟悉的成名作品有所不同,但当她站在这些色彩鲜艳充满生机和悦动的风景画和人物肖像前时,还是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 沉浸在万千思绪中的苏冉在看到一幅熟悉的画时猛地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这个画室里,她居然可以看到一幅她在现代看到过的作品—— 两年前去纽约出差,她和同事硬是在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了时间去参观了大都会博物馆。那天她踩着从会议室里穿出的高跟鞋,连走带跑腿都要断了,最后实在撑不住,找了一张博物馆展厅里的长椅上坐了十五分钟。那时同事还和她打趣,说她不愧是老王手下的得意战将,从不吃亏,连坐下休息都要挑最值钱的展厅,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那时,莫奈这一幅描绘海边花园的作品③,就挂在正对着她的那面墙上。 苏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变成了梦蝶的庄生,一时竟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 平日潜藏在内心深处万般回避的回忆被猝不及防地打开,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恰恰因为突如其来又毫无防备,这样产生的情绪最为真实而汹涌,让人一时难以控制。 一直在她身侧关注着她表情的道林最先觉察到了她平静之下隐藏的湍急暗涌,那不住颤抖的睫毛和加速起伏的胸膛透露出一种一触就碎的脆弱,仿佛一朵被西风压倒的百合,在他的心底搅动起一阵充满痒意的渴望,又让他对让她露出这样表情的画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嫉妒。 苏冉对这幅画与众不同的兴趣太过明显,道林侧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此刻的神态。 他勾起一抹让玫瑰也要失色的笑容,对着站在一旁的画家问道:“这幅画卖多少钱?” 莫奈脸上的喜悦顿时变得踌躇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他低声报了价:“一百法郎。” “……一百法郎?”苏冉听到这个价格,从自己的情绪中惊醒,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以普通人的生活标准来看,一百法郎并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它可以付三个月的房租,在外面吃一百顿简单的午餐,甚至还能买六十几瓶和皇帝陛下同款的香水;可从某个角度看它同时又少得可怜,租巴黎歌剧院六个月的标准六人包厢需要支付五千五百法郎,香榭丽舍大道附近的房子一年的租金是八千法郎④,就连她身上这一套由德里曼夫人为她定制的裙子,算下来也要接近一百法郎。 艺术显然不是一项接地气的职业,一百法郎对于现在的一位画家,光是购买画布颜料等各种耗材,都显得捉襟见肘。 而对于知道这些画作未来价值的苏冉,这一百法郎的价格就像是在抢劫一样。 然而莫奈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经济太过窘迫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错失这个机会,急忙补充道:“如果是您的话,我愿意八十法郎出售给您。” 道林听到这里,连眼睛都没有眨,直接从怀中掏出了自己的支票本。 对比两天前他花了十六万法郎(约合六千四百英镑)为她购下的嘉布遣11号,这一百法郎(四英镑)就如一颗落在肩头的沙粒一样无关痛痒。 只要她喜欢,他可以轻松地将整间画室买下来送给她。 他优雅地倾身,以一种宠溺又讨好的姿态低下头,轻声征询道:“苏,你喜欢这些画的话,就把它们全都买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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