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着,老人已经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雕花老木盒,大约一个六寸蛋糕的体积。 只是时间侵袭得太厉害,木盒底部四个角都成了木渣状。 老人插着腰喘了口气:“最后一个问题,赵怀瑾的字是什么?” “姮,月里姮娥。”我不假思索,死盯着那个小木盒。 老人艰难的笑了一声:“那就对了!我跟你说,张良确实是我祖先,其他人都是骗游客的。” “这里!”老人指着下邳村的方向,说:“只有我们这一家是张良传人,身体里的血是一脉一脉传下来的,我是第九十七代,我孙子是九十九代。” 我看着他,耐心的等待下文,老人从砖墙里面爬出来,继续说:“第一代祖先给了遗训,张家子孙一定要留一个人守在这个地方,至少要守两千三百年。” 我愣住,转头去看刘桢,却看到他十分震动,满眼都是惊讶。我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我却仍是不太理解,旁边的少年亦不理解,问他爷爷:“为什么啊?” “我老子跟我说,第一代先祖算命特别灵,说是他算到两千多年后会有一个女的来找他的墓,还说这个女的名字叫宸。”老人说:“我老子还说,赵姮这个名字,只有管族谱这家人和那个叫宸的女的晓得,族谱上没有写这个名,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的。” “我老子讲先祖还说,那个女的长得特别漂亮。”老人把盒子递过来,笑呵呵的说:“守了两千多年了,没想到真的能等到。” 少年张大嘴:“卧槽,张良也太牛逼了吧,这么厉害,那他为什么不算我们家几时发财啊?” 老人狠狠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念叨:“被分配到守在这里的人,是不可能发财滴!” 说着朝我笑了一声:“我儿子就是不愿意守在这里,去城里打工去了,你再不出现,我只怕死了都闭不了眼。现在时代好,我也不愿意我孙子守在这里。” 我紧紧抱着这个木盒,觉得如此不真实,可是手上沉甸甸的质感让我明白,还是活在现实里的,并不是做梦。嘴巴有点干,我咽了口唾沫,问:“这里面是什么?” “反正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老人笑起来,像是有点不好意思。 转念一想,我明白过来,他肯定是打开看过了。至于为何打开看,我也能理解,毕竟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打开看看。”刘桢平静下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问老人:“那张良墓到底在哪里?” 老人指着及膝高砖墙里的那个枯树桩,说:“就在下面很深的地方,是张良和他老婆的棺材,被封死了,没办法下去。” 刘桢肃然跪下,朝着那个树桩磕了一个头。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也跪下磕一个头,是祭拜他呢?还是祭拜我自己? 回去的路上,少年的脸上满是兴奋,突然多了种自命不凡的感觉。 他爷爷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摇头笑了笑,那怀念的眼神仿佛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一般。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世界上稀奇事太多了,不缺我们这家。”老人走在我前面,背着手低声叨叨:“我们先祖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听说后来还羽化成神仙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出身不凡,活到后面,心里看什么东西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面的少年并没有听到爷爷说的话,一溜烟跑了好远。 老人家乐呵呵的看着我,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似的,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我抱着木盒,带着满肚子的疑问开始神游太空。 回到老人的家中,我留下他们的电话号码,并承诺他们如果遇上什么难事尽管给我打电话,去北京玩也可以找我。 临走时又要了他们家的银行卡,我觉得我应该给他们打一笔钱过来,老人也没有推辞。 辞别了他们,刘桢带着我回酒店。 刘桢长久的没有说话,他开着车竟然忘记放他喜欢的乐队,我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这么沉默?” 刘桢回过神来,说:“只是觉得张良很厉害,被震撼到了,我没有想到他会通过这种方式来给你寄信。很震撼,很……了不起!” “是啊,他可是谋圣。”我低头看着木盒子,哪怕上面的泥土把我的裙子弄脏了,我也没有把它放在脚下。我觉得自己像揣了个稀世珍宝。 回到酒店房间,在刘桢的鼓励下,我把木盒打开。里面是三串竹简,用麻绳穿着,麻绳几乎快断了。 竹简也是陈旧得不能再陈旧,原本的颜色已看不出,只剩腐朽的藤黄。 竹简上面是小篆,每一片都标着时间。 我拿起标着汉高祖五年的那串竹简,那是我离开一年之后了。 寄予吾妻: 自汝殇,日夜悲,不得眠。 常怨上天,夺吾挚爱。山陵虽在,吾见其崩。江水未枯,吾见其竭。 岁末见巫,使良寿数换爱妻魂归,不得成,甚哀。 忆往昔言,汝自后世来,心存一念,妄汝能见此信,知吾之思,解汝之恨。 沱河畔,害汝之贼,吾已悉晓,必将其手刃。 吾妻,汝见此信,吾已枯骨。勿伤。勿念。勿悲。勿痛。黄土之下,良、姮共枕,永世不离。 我无声的落泪,感受到竹简上传来张良的思念,这等待了两千年传到我这里的思念……还有他的悲,他的痛,我全都能感受到。 子房,我们隔着时光共悲喜,你感觉到我了吗? 我抬头,看见刘桢眼中竟也含着泪光,他无言地拍拍我的肩安慰,然后装作不在意的在眼角擦了一下。 第二封信,是汉惠帝元年,我离去的第九年。 寄予吾妻: 悉知,仇人皆刃,盼汝观喜。 七年前杨端和死,命狗食身,掘杨家坟。四年前韩信死,后斩其于钟室,夷其三族,恩将仇报,死有余辜。昨日戚姬死,酷刑加身,折磨致死。 遥想见,汝闻此音,大笑抚掌,吾亦觉欣慰。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能忘,甚爱。 今岁生辰,莺将嫁子冼,请汝宽心。不疑大女已学步,名念姮。三子皆好,甚念母。惟惧见辟疆,小儿肖母,吾见甚痛。 幸,缠居长安,时饮酒言欢。忆及吾妻,长夜共悲泣。 故去九年,仍不能忘。常盼梦中相至,然不得幸,悲不能忍。 吾妻,翌年迁下邳,汝棺亦前往。当寻宝地,为夫妻冢。大恨,寿数不知何时终,日益煎熬。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第三封信是汉高后二年,是我离开的第十七年,他……应该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了。 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胀,不知道张良老去是什么模样,我没有办法再见到了。 吾妻: 今至长沙国,经大庸。 大庸山巍水清,如有神灵居。昔年之约,共行山河。吾乃独行,不负此诺。 吾过漠北、过百越,往西北,往东海,每至一处,皆感寂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当往前看。 十年前,于漠北遇一女,性柔心美,吾以为妾,终年相伴,寂寞稍解。 吾妻,尔心甚痴,恐尔难忘。当知人生匆匆数载,停于昔则使光阴虚度。 吾甚爱妻,然死生既难见,吾亦不得解。应下执念,各自欢喜,万勿自苦。 这三封信全都看完了,我哽咽难忍。 于我才过了短短一年,可他的一生却已过完。刘桢默默的看着我,然后把我揽在怀里轻轻的拍着,他的眼中也闪着晶莹。 张良的时代,我已死;我的时代,张良已死。 这一回我没有再痛哭,只是安静的坐着,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来这里,并不是来与过去了结,只是想再看看与他相关的东西。 可是他留下这样三封信,让我不得不与他了结。 子房,我不会再辜负你。 我明白,亦懂得。 这一夜,我回到现代后第一次梦见了张良。 他站在一团亮光里,我不能看清他的脸。我悲伤的望着他,对他说:“让我再看看你,子房,就看一眼。” 光亮里的那个身影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我温柔的拉进了怀里。 他的声音如高山上的幽静泉水,熨贴着我每一个疼痛的细胞,他说:“姮儿,你永远在我心里,我永远爱你。” “我也是。”我贪恋这个怀抱,紧紧把他抱住。 他说:“你懂得我的意思,对吗?” “嗯,我懂,你放心。”我流着泪,这样告诉他。 第二日醒来,我觉得浑身轻松,拉开窗帘,热烈的金色阳光照在我身上,使我如获新生。 敲响刘桢的门,我叫他去吃早饭,他看到我平静的笑脸,欣慰的笑起来。 不想浪费假期,我们就在睢宁玩了一圈,但始终没有去那个留侯祠。 七天之后,我回北京,刘桢去内蒙找他一位师兄。 约定好下一次的约酒,我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走进登机口。 从江苏回来后,我又一头扎入工作,只是比起前面一年我要开心一些。 我仍然想张良,我仍然爱他,可我不会再死去活来的心痛了。 他永远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再后来,我答应了一位追求我很久的男人,和他谈起了恋爱,他对我很好,可我没法回应他同等的爱。 事业上,我已经快到三十五岁,后起之秀一个接一个,竞争压力太大,我选择维持现状。反正这点小名气,已经够我挣不少钱。 后来我和男朋友分手,独自踏上了去美洲的旅程。我把美洲走了个遍,然后去了欧洲,认识了许多可爱的国外友人。 我们结伴去非洲,在纳米比亚捡水晶,在内罗毕坐没有门的公交车,坦桑尼亚的森林里跳舞。 非洲玩了半年,我跟国外的朋友也分开了,彼此开心的say goodby。 然后我一个人开始在国内旅游。 祖国的山河很美,我去内蒙吃羊肉,在草原上放牧; 我去新疆看天池,吃烤馕,穿着漂亮的维族裙子跳舞; 我去江南看烟雨朦胧,坐船在乌镇的小河上飘荡; 我去两广,一边吃打虫药一边吃顺德鱼生; 我去川渝的酒吧蹦迪,顺便调戏小哥哥; 我还去了海南岛,去免税店血拼…… 我尽量让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每一天都去寻找新鲜事物,去结识更有趣的人。 我知道在两千年前,有一个人和我一样,也在地球上到处走,去找寻不同的美景。 或许我们在同一片沙漠共同观赏过长河落日圆,或许我们都在张家界的高山上累得死去活来,气喘吁吁;也或许我们也都见过同一片茫茫无际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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