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暗了下去。 十星慕的眼睛却在这一片迷蒙的夜色中发亮。毫无自觉筑起的陷阱。 艾尔海森借着暧昧的灯光凑近,另一个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鼻腔里突然窜进清冷的浅淡香气,像寻寻觅觅,失落森林的某只猎物。 艾尔海森同样也在低头审视她。 他一向清楚自己的想法。也分析过产生它们的成因。 或许是十星慕过分思考的神色太与众不同,又或许世间万千光怪陆离的灯打在她眸中,流过无痕。明明是一张极其干净的脸—— 他稍显克制地蜷起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探究性的目光,冷静地投在十星慕脸上。 ——却令人凭空产生被深渊蛊惑的错觉。 十星慕眨眨眼。 艾尔海森的半指手套还没来得及脱下,冰凉的丝绸与她裸露的肌肤接触。 仿佛严谨的学者观察试剂。 雨声更大。 艾尔海森注意到十星慕的细微动作:“很怕?” 十星慕含含糊糊:“灯光有点亮。”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这间房子的光源。 床前灯,他习惯调到最低的暗度,窗帘并没有合拢,留有一道狭长的缝隙。 他动了一下,打算起身。 十星慕又扯住他。 艾尔海森静止了片刻,眼神里流露出某种晦暗的,危险的情绪。 十星慕扑闪着睫毛,有点不敢去看他,试图转移话题:“没事,我闭上眼睛就行了。” 艾尔海森看她,拂过她的脸庞,穿过海藻一样的长发,随即手腕一翻。 将她松松垮垮绑着的辫子松开。 一条翡翠绿的绸缎,从前被用于眼罩的功能,后来承担了梳理长发的作用。此刻它回归本职工作。 艾尔海森慢条斯理地将它覆住那一双湖蓝色的眼睛。 在她脑后打了个结。 这绸缎显得她的面容更加清淡,维持着轻仰下巴的姿态,下颚线清楚得过分。 水润的唇色仿佛宁静的湖面。 于是艾尔海森轻吻一处涟漪。 暧昧潮湿的呼吸交缠,喘息声中,触碰往下,抚摸着尾椎骨往下,从脊背一阵激灵得发麻,电流一般穿透,细细密密,最后汇成河流。 十星慕这时终于产生了一种面对未知的紧张,仿佛许多年前,第一次看见那一道深幽的裂缝。 她看不见外物,只有浓郁的黑色。迷蒙又抵死纠缠。 于是沉寂的,她错过的记忆里。 有些画面呼啸而过。 * 同样是一个连绵的雨季。 好友把一顶帷帽罩在十星慕头顶上,还有点歪。 十星慕下意识正了正,随后无奈道:“真要带着吗?” “不然你太显眼啦。”好友说,“大家都在躲雨呢。” “好吧。”十星慕向她道别,“等我的好消息。” 纯水精灵最为擅长的,就是间谍、潜伏与刺探。 十星慕虽然没有干过,但不妨碍她天生擅长,更别说曾见过洛蒂娅是如何工作的。 她自信满满地出发了。 留在原地的好友一脸忧愁。 黄金之城卡皮托利姆,曾回荡着永恒谐荣的乐曲。 此刻那乐曲丝毫没有错漏,但整个城邦安静得出奇。 所有人维持着同一个角度的微笑,服从同一个旋转的姿态。 走在路上,仿佛面对的不是活人,而是石头里困住的灵魂。 十星慕抬眸。此刻下起了绵绵细雨。 她不喜欢这里。 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即使是问路,所有人都露出相似的表情,像自动规划的路线,没有一点多余的语气。 找不到行走的活人。 雨也下大了。 潮湿阴绵的街道,逐渐见不到行人。 她借坐在某处屋檐。觉得好友说的不对。 这个了无生机的城邦,毫无灵魂的人们,才不会注意到有谁淋雨。 她还特意撤去了水幕,此刻头发已经有点打湿了,几缕纠缠在额前,懒得去拨弄。 这时有扇窗户被推开,一道阴影停留在她面前,撑着伞。十星慕抬头,见是不久前出现在部落里的那个灰发青年。 “你怎么来了?”十星慕问,“难道不应该待在斗兽场?”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把伞撑过她头顶,随后淡淡道:“跟上。” 他似乎很了解这里。 十星慕跟在他的身侧,亦步亦趋,拐进一处庭院。 庭院里终于有了喧哗的吵闹。 大概是两个紧紧拉扯又靠在一起的男女,往里望还有更多的人。 挑逗的羽毛,真真假假的絮语。扑扇着所剩无几的帷布。 “你要找的是这种地方?”艾尔海森问。 十星慕点头。 她说:“来之前,我特地考察过。” 那时她乱七八糟听了许多山野的歌曲,大多都在描绘什么痴男怨女啦,对唱怨妇啦。还提到过雨天,捡到某只湿漉漉的动物,然后在午夜梦回时变成人。 方法不重要,总之只要能混进去就行。 十星慕看他:“你会吗?不会我可以教你。” 艾尔海森抬眼,看她一会,说:“不会。你怎么教?” 从未来的角度来看。做这些完全没有意义。 所有处心积虑的图谋,要复仇的国度,会在明日迎来终结。 十星慕踮起脚,艾尔海森很高,即使这样也做不到平视,于是她扯了一下,让他低头。 艾尔海森照做。 他们额头抵着额头。 “这是表达亲密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这样假装。” 十星慕语气认真,为一个徒劳的明天精打细算。 几个小时之后。恶龙斯库拉将摧毁这个精致的我黄金之城,从地底的深渊撕开一道布满灾厄的裂缝。 再过几十年。厄歌莉娅将前往必死的战局,厄里那斯撕破那道裂缝,幽邃的深渊无人镇守。 直到后来,十星慕前去,以命相抵几百年。 然而此刻。 从未来到过去,从漫长的时间溯洄。 艾尔海森仅仅只是听从十星慕的话语,与她额头相贴。 * 激昂的雨声变得舒缓,像缠绵悱恻的小溪。 绸缎被拉扯到一边,艾尔海森带着十星慕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 十星慕睁开眼。 像在艾尔海森的影响下,明显换了种状态。眼神开始变得危险,变得迷人,变得锋利。 她直直盯上艾尔海森沉静的眼睛。 艾尔海森发现了她的变化,略微挑眉。 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 十星慕抬手,触摸到他的侧颈,耳垂和脸颊。 “我真是……”许久,她才感慨道,“栽到你身上了。” 艾尔海森:“现在才发现,姑且就当你自愿。” * 即使是完全找不到记忆的时候,十星慕也不需要太多睡眠。 虽然她天性怠惰。一天到晚就喜欢那样瘫着发呆,但是确确实实并不需要太多的休息。 艾尔海森睁眼。 便感到一缕发梢扫过脸颊。 清晨的雨露尚未消散,但太阳已经升起。温和地穿过昨夜没来得及去拉上的窗帘缝隙。 怀里的人暖乎乎的,轮廓柔和,软绵的发梢绕过床榻的枕头。眼睛弯弯,视线却在他的头顶,纤细的手指正试图戳那一根呆毛。 艾尔海森抓住她的手指。 十星慕又往前蹭蹭,黏黏糊糊地小声抱怨:“好亮。” 从前恐高,现在怕光,对雨声敏感。 艾尔海森有时会觉得她是否过于听话,从前让她多在乎自己,便沦到如今的境地。 不过他也不大反感。不如说还挺乐意的。 他起身,去合窗帘。 有一束光打下。 灰尘在光束中翻飞。 夕阳与晨曦何其相似。 于是他也记起遗忘的曾经。 从前,有一个普通的黄昏,他在逃课。 在教令院看门的学者大呼小叫声中,他接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女。 那时她的眼瞳与外界的自然截然不同,笑容天真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艾尔海森心想,怎么会有那样一种人。 他那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仿佛没来由便被人吸引。就像书本普通的文字,却能通过不同的截断,组合,排列,得出各异的结果。 果真没有让他失望。 不同于知识与高悬的真理,他看见的是一场盛大的,绽放在暮色中的流星雨。 奇诡又壮丽的景色就如是埋下一颗种子。 那些星星消散在树的影子里,花的芳香中。拖拽的星轨却指引他去未来的轨迹。 ——接受一个生命突然降临到自己的身边,再突然地去迎接她的离去。 艾尔海森合上窗帘。 日光消失。 他走过来,俯身,搭上十星慕的手腕。 十星慕支着脸笑:“这个招数我已经用过啦。” 脉搏有力地跳动。 一下,又一下。 她活着。 * 窗外爬着密密麻麻的藤蔓,春天的蝴蝶扑扇着翅膀飞翔在花圃上。 十星慕披着一件艾尔海森的长袖,实在是有些痕迹不好展露在人前。 她扒拉了一下衣袖,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然后严肃地说:“我认为你该有分寸的。” 艾尔海森在读一本书,没有抬头:“如果我没有分寸的话,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说话。” 十星慕:“。” 她又回想起那时艾尔海森埋在她的肩颈,突然偏头去咬她的脖子。 令人怀疑这人是不是记忆力过于好,以至于从前她还是小海獭时咬了他一口,他就要报复回来。 她瘪瘪嘴,去翻艾尔海森的书柜。 从前须弥盛行虚空系统,纸质书相比电子版并不灵活,内容也有所差异。笨重,不方便,并不好携带。 有段时间,还出现了“纸质书未来会不会被虚空系统取代”的议题。 绝大部分人都认为随着虚空系统的普及,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但过去许多年,反而是虚空系统先关闭掉,而纸质书看似年年唱衰,但无论怎样,它还是留存到了如今。 艾尔海森大抵功不可没。他的书柜里有许许多多的书。 提纳里问过他是否是支持纸质书的一员。 艾尔海森:“想多了。只是对勘误其中可能存在的谬误感到兴趣。” 不过从结果上看,事实确实如此。 就像一开始捡到搁浅的小海獭,也仅仅是出于礼貌的好意。 十星慕笑笑,继续翻着书柜。 书柜最高的格子里有一本翡翠封皮的精装厚书。 艾尔海森看了一眼,说:“你的发带,之前就是那本书的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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