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头疼地上前将小崽抱着调个面,让他乖乖趴在父王怀中,这才开口解释道, “父王,小九担心您今夜醉酒不适,这才让孩儿一道过来看看,您身子可有不适?可要召夏无且前来?” 原来,今夜君臣们开怀畅饮之时,明赫敏锐地闻出,阵阵飘荡在殿中的竟是美酒香味——后世真正的酒香味,而非往日那种只有黍米香味的“酒”味。 小家伙担心父王喝醉伤身,半夜人不舒服,这才缠着扶苏来章台宫的。 他的嗅觉并未出错,在先秦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制酒工艺均为单一发酵,有酒而无曲,缺乏酒曲引入更多菌源的发酵酒,酒精浓度最多到达七八度的耐受范围,便不会继续再往上增高度数了。 换而言之,列国盛行的黍米酒,充其量只能被称为甘醴——带着米香的五六度甜味饮料。 这时期的所谓烈酒,不过是酒精度再高上两度罢了,远未达到后世国际通行的二十度低度酒标准,而如今世人口中的“醉酒”,不过是气血上涌导致面色有些发红罢了。 除了少数连半点酒精也沾不得之人,确会被这十度以下的酒醺得摇摇晃晃,更多“醉酒”之人实则是故意为之,以方便借醉酒之名私斗,毕竟,好酒的燕赵游侠在豪饮数斗后,还能拔剑精确杀人呢。 周礼规定,“孟夏之月,天子饮酎用礼乐”。酎,便是将酒反复多次发酵的重酿之酒,度数约摸能达到十多度,唯有周天子能品之以飨神灵。(2) 周王室早已覆灭,列国君王亦不乏效仿周天子者。但再三发酵的“酎”耗费极大,通常十斗只能得两三斗。而粮食酿酒已只能十取二三,若再将酒液抛弃十之七八,在格外爱惜粮食的秦国是绝不可能发生之事,故而,秦国君臣们并无人饮过度数更高的“酎”。 今夜这酒说来也巧,当日,张苍拿到邯郸高梁酒方后,发现跟秦酒配方不同的赵酒确实更味美一些,受到启发的他便命人往数堆发酵的高梁里,分别混入稻谷、辣椒、红薯与麦粒。 最后,他发现混入麦粒的发酵堆所产之酒最为美味,便秉承着严谨的态度,又划出几小堆高梁发酵堆,往其中再次混入麦粒,却惊讶地发现,只有被铁锅炒干后的发芽发霉麦粒,才能稳定酿出美味之酒。 本该在汉朝才出现的酒曲,就这么被秦国提前解锁了,而整日忙得晕头转向的张苍,并不知道这美酒的度数,也提高到了二十度左右——身为土生土长的战国之人,他压根不懂真正的“醉酒”会是何种反应,只以为喝完有些头晕是忙累的缘故。 这趟宫宴,为趁机在燕国使臣面前炫耀秦国之酒,负责宴会的李斯便径直让工坊之人,将新酒送进了宫。 君臣众人只觉得今日之新酒格外味美甘甜,并无人知晓它会醉人。 自然,这二十来度的低度酒,也绝不会如高度酒那般令人大醉酩酊或是大发酒疯,喝多了的众人,最多会进入半醉状态。 故而,君王听了扶苏之言,依然不以为意地摆手笑道,“吾儿不必操心,寡人此生从未醉过酒,今夜又岂会醉酒?不必惊扰夏无且。” 扶苏却焦眉愁眼地望向蒙毅,怎么办,父王今夜,分明处处透着不对劲啊! 蒙毅身为肩负护卫职责的君王近臣,今夜自是滴酒未沾,正因如此,早在李斯还在殿中之时,他便隐隐察觉今晚的王上与李廷尉状态皆有异,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听了长公子之言,他立刻紧蹙眉头上前提醒道,“王上,今日这新酒,恐有些不对,可要臣即刻带人去少府查探一番?” 喏,比起滴酒未沾过的扶苏,蒙毅便立刻反应到:按理,世间之酒是不会真让人喝醉的,眼下王上与李廷尉若喝醉了,定是这酒有问题。 君王愈发恍惚的眼中缓缓涌起了一丝疑惑,少府为我大秦酿出如此美味嘉酒,按律是当以功授爵的,你去查探他们做甚? 这时,趴在父王怀中边听君王的心跳,边皱着小鼻子一通细细乱嗅的明赫,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别担心,父王只是醉了,但问题不大...” 刚刚通过他的嗅觉将酒精传导给系统后,系统分析出,这是一份二十度上下的高粱酒,并非明赫想象中的四十度烈酒。 说着,他忙扭头看向扶苏,“阿兄,这酒的度数比我想的要低很多,父王睡一觉就好了,你明日还要早起忙学业,快回去歇息哦,我今晚留下来照顾父王就好啦!” 明赫并不知道,酒的“度数”这种说法,是建国后统一“酒表”才有的,在古代只有笼统的烈酒、薄酒之分。 好在扶苏聪慧,很快便猜出“度数低”便是酒不够烈之意。 随着小家伙话音一落,原本正想开口坚称自己未喝醉的嬴政,便立刻乐呵呵抱紧小崽,语气却罕见地虚弱道,“扶苏,寡人确乎有些醉了,头疼得紧...寡人困乏欲眠,你且速速回去歇息吧...” 扶苏虽不舍与亲手带大的阿弟分屋而眠,但父王既这般说了,他又向来是孝顺孩子,自然应声告辞离殿而去。 可一路上,扶苏边走边想着方才父王面上的笑容,不由愈发疑惑起来,头疼...还能笑得这般欢快的吗? 他暗暗跺了跺脚,嗐,又被父王趁机将小九骗走了! 蒙毅抱着明赫、扶着君王来到侧殿秦宫后,终于收工下值的他,便满腹狐疑地挥鞭策马在月色中往家中急急奔去,他迫不及待想问问父亲,今日少府送来的究竟是何酒,着实太过诡异了! 此事若有异常,牵扯之人极广,也不知跟那燕国使臣有无干系… 哪知,待他回到蒙府却登时傻了眼:此刻已是亥时深夜,本该在书房安静等自己回家交流工作感想的父亲,却倒举着一个空酒壶,正朝天上的圆月怒吼道, “怎的?汝竟当真不肯分吾半杯美酒?哼,竖子等着,吾将阿父唤来将汝揍扁...” 说着,蒙武就一把拉住刚巧走到他身旁的蒙毅,扑进他怀里呜呜哭嚎道,“阿父,石氏小子抢了孩儿今日从宫中偷回的美酒...阿父快为孩儿夺回来,快为孩儿夺回来,呜呜呜您不夺回来孩儿就三日不吃不喝...” 蒙毅面无表情地推了推自家腰圆膀粗的老父,推不动。 向来对他兄弟二人严肃得不行的阿父,幼时竟是这般无赖的孩童,啧! 这时,蒙母急忙从大开的房门中出来,躲在蒙毅身后小声道,“你阿父今日回府后,逢人便冲上去喊‘阿父’,吓得家臣们皆不敢再从院中经过...” 这时,蒙武又献宝一样举着酒壶,两眼亮晶晶地望着蒙毅道,“阿父,这是王上今日在大宴上赏的新酒,比齐国之酒味美多了,孩儿给您偷了一壶回来,快尝尝,尝完便不会再思念故土了...” 在父亲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蒙毅忽地鼻头一酸,伸手接过白玉酒壶,假意仰头灌了一口,学着蒙骜的语气赞道,“好酒!确比齐国之酒更美味,喝了吾儿这酒,老夫便再也不思乡了...” 蒙武闻言,又抱着他呜呜呜哭嚎起来,“阿父,孩儿做了一个噩梦,梦到阿父中毒箭身亡了,孩儿再也没有阿父了...但孩儿知道梦是反的,梦全是反的...” 蒙骜在世时是极讲理的长者,性格和善的他,对家中诸人从未红过脸,待蒙毅兄弟更是无比慈爱,他与兄长每每前去拜祭祖父之时,常会痛哭一场。 但与祖父天人相隔的数年间,他们严肃的父亲蒙武却仿若从未悲伤过,纵便祖父咽气之时,蒙武亦未流一滴眼泪,只冷静说了一句“往后,蒙氏要靠你我父子支撑了”。 哪知... 蒙毅红着眼眶,慌乱地学着幼时祖父安慰他们的样子,一下下轻轻拍着父亲宽阔的后背,原来今日少府之新酒,能让人看见离世之亲人? 若是如此,他也想请王上赐上几坛啊。 ... 而章台宫侧殿秦宫中,洗漱一番的君王实则是半分睡意也无,在乍然迎来二十度酒精的刺激下,君王的大脑反倒比平日更活跃兴奋,人一兴奋,自然越不可能困乏。所谓困乏之言,不过是想早些将扶苏打发走。 唔,扶苏走了,他就能抱着软乎乎的小崽入睡了,奶呼呼的娃娃再不多陪陪,很快就长大了,长大了便会如扶苏那般,绝不会再让父王抱一回,这便是为人父母之无奈。 旁的感情,终点皆是走向相聚,唯有父母与子女的终点,却是走向渐行渐远的离别,离别后,子女再也不会如幼时那般满心濡慕父母...这苦涩的滋味,嬴政曾亲身体验过,一时不忍再往下想。 话说回来,明赫这会儿正在羡慕地找他打商量,说今晚的酒很有酒味,自己也很想尝尝。 嬴政闻言不由与小家伙大眼瞪小眼,见对方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竟毫无半分还是稚子的自觉? 他便伸出有力的手掌,想捏一捏小家伙因侧躺而看起来更胖乎乎的小脸,笑道, “眼下,此事决计不成。但待宫中诸子女长大后,寡人愿陪尔等一醉方休。” 明赫忙伸出小手将君王捏着自己鼻子的大手推开,爬起身笑嘻嘻道,“父王,还是让孩儿睡外面吧。” 他真的害怕因醉酒而空间判断失误的父王,半夜会摔下床啊... 思及此,他在心头暗暗嘀咕着,“我父王呢样样都好,就是酒量不大好,二十来度的酒他都能喝醉,以后,我得拦着父王少喝几杯...” 他前世虽喝过酒,却不晓得高度酒性烈,一上来就劲头十足,很快就能将人醉倒醉癫,反倒不大可能喝多,正是这种二十来度的酒,入口绵软香甜,极易让人放松警惕不知不觉喝下很多,如此一来,自然随着时间的推延酒劲越大。 今夜,嬴政少说也喝下了群臣们敬来的数十尊新酒,比起情绪失控的蒙武和陷入臆想状态的李斯,还有回到驿馆后、哈哈大笑着将燕王的盘算全吐露出来的燕国使臣,他此刻仍能勉强保持神清志明,酒量已算得上极好了。 喏,除了想摸小崽总扑个空。 君王并未意识到的是,在沉沉来袭的昏沉恍惚中,他已下意识一把将小崽捞在怀中,同时顺着小家伙的心声开口了, “吾儿放心,寡人酒量极好,纵是一百度之酒亦绝不会醉,寡人睡外侧护着你...” 咦,这话没头没尾的,明赫听着自然感觉有些奇怪,一百度之酒?父王是从何处听到这种荒谬词汇的呢? 好在,他并没注意到自己悄悄嘀咕了一句,所以并不曾想到“心声”的问题去。 他刚奋力开口跟父王解释了一句,“父王,世上没有一百度的食用白酒哦...”, 便听君王迷糊地边亲他的头发,边疑惑道,“吾儿脸上,怎的突然长满了草?” 明赫奋力将小脸从父王胸膛间挣扎出来,仰头无语道,“父王!亲爹!那是孩儿的后脑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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