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赫听着他这话, 望着举尊痛饮的面白美髯中年男子的目光, 眼神不由愈发地火热起来。 他曾在史书上看到过, 公乘阳庆,是临淄当地有文献记录的西汉第一代名医, 此人不但将扁鹊脉学真传学了个十成十,还精通药石论——更重要的是,他还收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后世称作与扁鹊齐名的弟子淳于意。 此刻,扶苏已将明赫抱到椅间入座,他们是秦国公子,座位自然一向被安排在尊贵的右侧,但在满殿高官厚爵的公卿大臣面前,这群无官无爵的孩子论资排辈只能坐右侧下方,正好跟左侧靠近殿门的方士斜角相望。 明赫坐下继续歪着脑袋火热打量阳庆,越看越觉得,此人确实跟那群方士气质截然不同,恨不得立刻跑上去询问确认:您是擅长医术的阳庆吗?您有个叫淳于意的弟子吗?您能将淳于意也召来咸阳吗? 扶苏顺着小家伙的视线望去,见对方是一群身穿麻衣之庶民,心头不由也暗暗惊诧,今日这晚宴乃是为接待齐国使臣而设,为何会涌入十多位庶民? 再者,按列国遵循的周礼之道,无论是何种宴会,对入殿宾客皆有严格身份要求,这六英宫,绝不该出现庶民的啊... 他将明赫的举动,理解为对这群陌生人的好奇,遂不动声色掩下眼中惊诧,朝殿上瞥了一眼,温柔地俯首贴了贴明赫的小脸墩,提醒道,“阿弟,父王来了哦!” 果然,一听到“父王”二字,明赫忙收回“觊觎”阳庆的目光,甜甜笑着扭头朝殿上望去:父王每回在正式场合都会穿得格外隆重,头戴通天冠的父王气场太强大了,座中数百人,我父王最帅啊! 而另一边,察觉到那道炙热目光终于收回的阳庆,却趁着跟随众人起身敬秦王酒时,举尊以袖掩口,从缝隙间迅速往明赫的方向瞄了两眼,瞄完却愈发困惑了—— 若是有成人以这般目光窥视他,他尚且能脑补出一连串秦齐两国暗潮涌动、秦人准备拿他们这群方士开刀之血腥戏码,可一直悄悄打量自己的,不过是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娃... 这般想着,阳庆心情沉重地放下了酒尊,他家中虽是临淄富商,父亲却痴迷于古今医家之道,重金托人寻来黄帝与扁鹊所遗之医方脉方,这般耳濡目染之下,他幼时识得的第一个字,便是“医”字。 他苦读先贤医书,苦练把脉针灸之术,搜罗列国阴阳外变与药论奇方,在临淄免费行医救人,致力于将医道从巫道中彻底剥离,成为真正能治病救人之良医,并将医家之道发扬恢弘,让医者能被齐国众人称作“医士”、再不被冠以“方士”之名。 哪知,正在他打算将十多年的实践经方整理一番、编撰成《黄帝扁鹊脉书》之时,王宫传来的一道诏令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君王下令,要送他去秦国炼丹! 阳庆很快猜出,君王定是随意从朝廷编撰的“方士名录”中胡乱圈了些名字,便再三解释:自己虽亦被称作方士,但所学为医家之道,半分不懂神仙方士炼丹之法,纵便去了秦国亦是枉然呐... 但齐王派来的侍卫哪肯听这些,还连喜夸阳庆既懂医术,正好可负责配毒一事,便将他与那些方士全赶上了马车,齐使在途中一再叮嘱他们——此番前往秦国为秦王炼丹是假,博得秦王信任趁机在丹药中下毒是真,若能成功毒杀秦王者,归国后齐王将重赏千金,封其为万户侯;一年内若任务失败,他们留在临淄的家人族人将会以通敌罪论斩。 虽然秦王在齐地素有暴虐之名,但阳庆深知,一个医士的双手,绝不能沾上夺人性命的血腥,如此卑劣的开端,会将医士拽入无尽罪恶的深渊,秦王再不仁,亦不该由他来杀! 思及此,他再次暗暗喟叹一声,吾平生所学,乃是救人之道,绝非杀人之道啊... 这时,他又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索性顺着目光源头回望过去,却一下怔住了:又是那小脸圆圆的玉雪孩童。 那孩童见他望向自己,神色间非但无半丝惊慌,反倒还歪着小脑袋对他咧嘴一笑呢,阳庆视力极佳,很快便发现:这孩童连同他身旁的温文少年皆长得十分好看,二人眉目之间,更与殿上那位风姿不俗的秦王有几分相像。 他顿时便悟了:想必殿中这几名孩童皆是秦王之子。 两国邦交之宴会,秦王竟会让公子们出席,倒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见斜对面那孩童仍在眉眼弯弯打量着自己,遂勉强回了个笑容,跟随大臣们的身姿重新坐下,心头闪过几分苦涩—— 孩子,你此刻这般天真无邪地对着我笑,却不知来日,我将会亲手配毒害死你的父亲,我本不欲杀他,可他若不死,我之父母妻孩便会面临必死之局,此事何如? 殿上的年轻君王放下玉尊之时,不动声色往小崽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小家伙正歪着小脑袋看向对面侧下方,只留了个后脑勺对着他。 他飞快瞥了一眼该方位,只见坐着一群无官爵的麻衣之人,顿时心下了然,看来,他们便是李斯方才急急通禀的方士。 他边思忖着,齐使将方士公然携入宫中,看来齐王此番十分着急啊,呵,丹药?边暗笑,小崽定是迫不及待想让方士为秦国造火药,这才忍不住一直打量对方。 寡人这心急的孩儿啊! 一丝不苟身穿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腰间佩绶的秦王嬴政,今日看起来,原是更添了几分赫赫威仪的,正因他通身不怒自威之冷冽气势,才让齐使一时不敢贸然先开口。 但在这一刻,当君王为自家小崽的举动无奈之时,面上便浮现出几分连他自己亦未曾察觉的淡淡笑意。 而捕捉到这笑意的齐使,立刻激动地将之解读为:想来,秦王定是甚满意我王所赠之礼! 于是,他当机立断举起重新被斟满美酒的玉尊,起身笑道,“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外臣受我王所托,愿为秦王寿,祝秦王寿如南山,国祚万年!”(1) 说着,他将玉尊凑至唇边,作出假意饮酒之态,却并不喝下。 他这话,是将秦齐两国比作兄弟宗族之亲,自然是秦为兄、齐为弟;而这喝酒之礼,乃是列国间最隆重的臣服之礼。 嬴政见此,亦起身举尊笑道,“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乐与贤者共之也!”(2) 齐使见秦王将尊中之酒饮尽,这才跟着一饮而尽,又捧着一块祚肉走出席间,满脸堆笑道, “外臣幸受我王所托,愿为秦王酢!今日起齐国自请为秦国藩国,献上金玉珍器数车与方士数名,并将在每岁十月为秦王纳贡。一愿秦国黍谷满仓,二愿秦王万寿无疆,三愿秦齐兄弟永结同好!” 怂恿齐王自请为藩国,亦是后胜想出的法子,若齐国突然送方士给秦王,任谁都能猜出其中必有玄机,秦王定不会上当。 但后胜收了燕国重金,已允诺“燕王”派来之人,定会在一年内除去秦王,思来想去,唯有齐王肯主动自降为秦王藩属小国君王,方能尽快将方士赠与秦王,又不被对方所疑心。 喏,低眉顺眼的藩国君王,连齐国最有名的方士都为秦王备上了,是何等关心他的健康大事啊?此举,反倒更能显出齐王敬秦之真心实意。 在后胜看来,自己王上至多不过委屈一年,待这任秦王一死,秦国无一成年公子,必将陷入主少而国疑之境地——届时,齐国定能联手楚燕一举灭秦,这所谓藩臣之事自然作废,故而,他再三勒令齐使,为取得秦王信任,必须将全套礼仪做足。 而齐使今日施行这请服献礼,乃是由周礼转化而来。 按周礼,原本只有诸侯候选人可在盛宴之时,向周天子敬酒并呈献羊羔、祚肉与鲜鱼,并按一献、一酢、一酬之流程当场献歌,在经过数轮问答,得到周天子承认后,方可成为其钦定之诸侯。 后来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弱国小国便将这套礼仪挪用到了对强国臣服之时,唯一略有不同的是,小国君王为保住最后一丝颜面,并不会亲自前往参加这仪式,只派出朝中高官代君举行。 譬如今日这齐使,在齐国亦是位列三公之高官。 蒙毅上前接过祚肉恭敬呈与君王,嬴政端起玉盘接过并不食用,问道,“汝王何人?” 此乃臣服献礼之必经流程,大国之君随意发问,小国使臣谨慎作答,至于能否成功被对方接纳为藩国,全看大国君王之心情。 齐使恭敬答曰,“吾王田建,乃齐国之君,乃秦王之异姓昆弟。” 早转头看着这一幕的明赫悄悄问扶苏,“阿兄,齐王是比父王还年轻么?” 莫非他现在才十多岁?怪不得能成为史书上最窝囊的一个六国君王,自请投降... 此刻仪式还未完成,宫人按规矩尚未上菜,众人案桌间只有美酒与几碟下酒菜:醢。 扶苏担心小家伙饿了,先抓了一块鱼醢撕碎喂他,这才在君父与齐使继续的一问一答声中,压低嗓音解释道, “阿弟,并非如此哦,齐王比父王年长二十又一,此乃臣服之礼节。” 在这无比重视长幼尊卑的时代,一国君王对外自称“弟”或“臣”,皆是唾面自干的无奈之举。 譬如,先前同样自请为藩国的韩王,书信间亦对秦王自称“臣”。 明赫慢慢嚼着鱼醢点了点头,暗道,“好嘛,这样算起来,齐王差不多都四十来岁了?活了半辈子竟窝囊成这个样子么?” 听见心声的李斯王绾等大臣,忍不住悄悄勾起了嘴角,小公子真乃一语中的啊,这齐王田建,着实是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的废物之人! 嬴政从自家小崽的心声中得到了灵感,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君王后何如?” 齐使闻言,不由抬首望向殿上那位神采俊逸的君王,神色间有些迷惘无措道,“还请秦王知悉,我王之母君王后,已殁数年...” 嬴政轻轻笑了笑,“当年,昭襄王以玉连环遗君王后,齐国满座公卿皆不能解,唯君王后以锥击破而解之,真乃女中豪杰也!寡人如今尚未派人动齐国寸土,齐王便懦弱至此,率先请服,莫非齐君之志,尚不如其母耶?” 齐国这位君王后,亦算得上奇女子。 当年,秦昭襄王有意攻伐齐国,便派人以一连环玉器赠与齐国,借机试探齐人之志,正在群臣皆解不开连环而长吁短叹之时,齐国君王后却命人取来木锤,将连环砸了个稀碎,以此回应秦王:我齐国如今虽早不复当年强盛,但若贵国敢悍然出兵,齐人必行玉石俱焚之举!(3) 在齐国大臣们的担忧下,得知结果的秦昭襄王非但并未怒而攻齐,反倒对齐国君王后之勇气赞不绝口。 当今齐王乃齐襄王与君王后之子,而他愿意毫无怀疑地信任后胜,正因后胜是其母之弟,亦是他的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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