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眯眯倾身向前,微微压低了嗓音,“可见,当今秦王,纵便继承了几分嬴稷老匹夫之狡诈,可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如今不过三国之地在手,秦王便以为整个天下在手了...” 燕王听闻此事后的所思所想,正与鞠武一样:秦国若是修补破损道路也就罢了,秦王竟敢动整修半个天下大道之心?看来,这位年轻的强秦之主,着实是太过狂妄了! 而古往今来,狂妄之君,正是一国由盛极而走向衰落之源头啊! 燕王掩下心中狂喜,上前拍了拍鞠武的肩膀,假意叹气道,“爱卿所言极是啊!唉,当年寡人尚未莅登太子之位时,便将爱卿视为臂膀心腹,亦是爱卿助寡人夺得太子之位,寡人万分信重爱卿,先前任命你为太子太傅,本是想让爱卿为我燕国辅佐储君...哪知秦王如此歹毒,竟逼着寡人亲手了断我与姬丹之父子情分,寡人思及此事,每每夜不能寐啊...” 他知晓鞠武先前谋划刺秦一事,定是想为姬丹报仇,这才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那个他向来不屑一顾的窝囊废儿子。 鞠武对秦王的无边恨意,正好能成为他手中射向秦国最锋利的剑刃,成为他攻秦最忠诚的同盟——暗中谋划此事是何等机密,若与旁的大臣密谋计策,他还担心被对方捅到秦王面前去呢。 而先前燕齐楚三国联军攻赵,却因未提前约定利益分配以致中途内讧,燕国不但损失人马数万,还白白耗费军粮却未捞到半块土地,吃一堑长一智的燕王,这回便留了心眼,打定主意要让鞠武先拟出盟约细则,待齐王同意后方肯派兵。 鞠武乍然从君王口中听到“姬丹”这名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慌乱地往殿中四处瞟了瞟,还好,此刻是白日! 他如今立志要杀秦王,正因时常在梦中见到无头的姬丹,而巫师亦断言,只有秦王死去姬丹的亡灵才会安生——如此一来,鞠武虽被迫不得不为姬丹复仇,但他早先对对方的那些师生情谊,却早随着日复一日的恐惧而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想劝君王莫要再提此人,但终究君臣有别,只得默默将这大逆不道之言吞进腹中,勉强笑着改口道,“臣自当为王上、为燕国尽心竭力!” 燕王等的正是这句话,忙转阴为喜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爱卿寡人不敢再信旁人,是以,至于何时攻秦、先攻哪座城池、待秦亡后我燕国又该如何与齐国分配秦地城池,便只能托付爱卿劳费些心神,好生为寡人谋划一番了...” 鞠武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急忙躬身谢君王信任之恩,待他转念一想,又赶紧提醒道, “王上,依老臣之见,秦王素来狡诈,纵便他将国中青壮皆打发去修路,少不得亦要留下二三十万秦卒守国,依照秦军之凶猛,恐怕仅凭燕齐之力,还是有些不妥啊,不如再联手楚国...” 燕王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起来,下意识一把松开鞠武的肩头,一改方才的礼遇之态,冷哼道, “怎么,我燕齐若联手增调士卒,合军至少有五十万之多,还打不过秦人这二三十万人?爱卿莫非不知,若我燕齐两国联手,秦国土地城池只需分作两份,而若喊上楚国一道攻秦,却要将土地城池分作三份,莫说寡人不乐意,便是齐王亦绝不会答应此事!” 他见鞠武仍紧蹙着眉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之言,想到还要指望对方出谋划策,不由又放软语气劝道, “爱卿且想想看,若放在旁的时候,纵便齐王来信,寡人又哪敢与他合谋攻秦?此番我燕国起意攻秦,正是因秦王自得而欲大肆修路之机...此事,不但会让秦国消耗大量劳力与钱粮,更昭示着,秦王那小子因接连攻下三国之顺境,早不把我齐楚燕三国放在眼中!” “君王尚且如此狂妄自大,何况士卒乎?所谓骄兵必败,秦卒岂能免俗?而如今我燕齐两军,却皆是多年饱受秦军羞辱之哀兵,我燕国,前些日子才刚被秦国夺走两城,复仇夺城士气正旺...” 说到此处,他眼中先闪过一抹恼恨,继而又涌起一丝得意,“当年,我燕国三十万大军贸然攻赵,便败在了赵国不足十万之哀兵手中,如今,燕齐五十万哀兵,岂能打不过秦国二三十万骄兵?爱卿只管放宽心尽快筹划此事,旁的勿须多想!” 鞠武闻言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放开,忙奉承道,“王上言之有理,是老臣方才想差了!洋洋自得的秦军战斗力,想来确已大不如前,如今我燕国之处境,却与昔日经受长平之辱后的赵国一般无二,国中民众士卒,抗秦之心必会空前高涨...” 君臣二人又密谋了半晌,与齐共同伐秦一事便算定了下来,鞠武急急告退,前去拟写结盟条约及攻秦具体事宜——燕王一再叮嘱,待攻下秦国,咸阳城必要归燕国所属,为表结盟诚意,他愿多让出旁的五座城池赠予齐国。 看着鞠武的背影,燕王重新返回殿上跪坐,命宫人端来高价买来的秦酒后,轻轻抿了一口,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 秦国连出六代明君又如何?当今秦王运道再好又如何?德不配位之人,到手的一切皆是虚妄罢了,历代秦君之功,将尽数归于寡人也! 往后,这美味的秦酒,这香甜的澡豆,这高产的粮种,这满山的黑煤,这韩赵魏秦四国土地城池,将有一半在来年归属我燕国!至于另一半么... 燕王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在这寒冷的冬日,他胸膛中却迅速涌动出万丈雄心——想来,将另一半尽收燕国,亦不过两三年之间!燕国有骑兵铁蹄,齐王那蠢货傀儡拿什么跟寡人争? 乱世天下七国之间,唯有我燕国先祖召公姬奭,乃是西周王族正统,乃是文王姬昌之子,我燕国姬氏后裔的身上,流着世间高贵的血脉,将天下重归于姬氏,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 这般想着,他又心情舒畅地连饮了几杯,随着火热秦酒下肚,燕王眼前仿佛已出现自己入主咸阳、一扫六合的画面,不由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 十二月的章台宫中,秦王嬴政全然不知晓刚安分了数月的燕王,竟又不安分地生出如此妄念。 当然,纵便他此刻便知晓此事,亦绝不会有半分惊讶之感,六国君王一个比一个癫狂的举动,早已让他生出了免疫力。 譬如,今日便有探子传回消息,称楚王上月刚下了一道诏令,命楚人赶在冬日犁地之际,将国中官田往常一两尺宽的田垄行距,改为半尺之宽。 这道消息是早朝时分传进章台宫的,满殿群臣足足沉默了数息,一时竟摸不准,究竟是楚王疯了,还是探子叛变了? 在无比重视农耕的秦国,自从商鞅发布《田律》后,上到君王,下到庶民,再到中间层层经手的官员,无人不知晓几分农耕之道。 纵便如今在吞并韩魏赵三国后,秦国土地数量倍增,但在一年之中,哪个郡县受了水灾旱灾、灾时长达多久、稻谷小麦何时抽了穗、第一茬成熟的粮食与顷亩几何...这般大小事务,嬴政亦是一清二楚。(2) 连多年养尊处优、刚到秦国不过三年的右丞相韩非,亦在阳武郡四处走访,摸熟了农耕大致流程。 殿中之人,纵便未曾亲自下田耕地,亦多少见识听闻过庄稼生长之法,知晓庄稼要想丰收,必须依照数代农人农官总结出的行垄间距播种、按时施肥浇水... 是以,楚王这与农耕生长之道背道而驰的诏令,着实让他们一头雾水,这才有许多大臣怀疑,这批常驻楚国的探子被收买了。 胡乱折腾农耕一事,若造成粮食减产,对君王并无半分好处,反之,饥荒还会引发国内动乱不安,纵便楚王真有这般糊涂,楚国宗室大臣们总不能任由他胡来吧? 王绾思忖一番后,率先出列开口道,“王上,此事太过蹊跷,若说楚国已收买探子,这才令他传回假消息,好让秦国来年趁楚国饥荒宣战,以落入楚军埋伏?但这时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我秦国还可源源派出新的探子,查证楚国是否真以半尺之距耕田,若此事为假,纵便秦国早早做好征伐准备,亦可随时停止攻楚之举,并不会遭受任何实质损失...” 他迟疑着,并未说出“此事定然为真”之言。 倒是韩非出列笃定道,“王上,臣以为此事定然为真,我等过于高看楚人了。一则,楚国先前与齐楚联手攻赵之举,全然未见半分兵法谋略,楚王非但软禁项燕,还将大军调动一事视为儿戏,可见非但当今楚王糊涂至极,其国内宗室大臣,亦皆是碌碌之辈...” 冯去疾原以为隗状告老后,王绾定会顺位升至右丞相,而左丞相之位自然归他莫属,哪知竟空降了个韩非,自然也是有些不满的。 是以,方才王绾发言之时他并未反驳,但韩非一开口,他便端起笑脸道, “右丞相此言差矣,下官以为这农耕一事与攻赵一事,万不可相提并论呐!攻赵之事归根结底,乃是楚人博弈之举,纵便宗室大臣有些顾虑,亦非全然无成功之机,而楚国若能夺到富庶赵地,宗室之封地便能随之增加,大臣之俸禄亦有望增多,故而,他们并不会激烈反对此事...” “但眼下这更改农耕行距却不同,常言道,‘若要果子大,不可叶打架’,庄稼间距过密必然引发粮食减产,粮食减产必然引发饥荒,饥荒之下各地必起乱子,此事于宗室大臣而言,却是半分好处亦不曾有的,若楚王要颁布此诏令,他们定会激烈反对,而他们只需劝服屈景昭三族族长,便可轻而易举打消楚王这不合农桑之念头...” 端坐殿上的嬴政,闻言心头飞快闪过一抹晦色,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冯去疾究竟是果真这般想的,还是故意在与韩非唱反调? 若是前者,他会失望,神画中的自己竟会委任如此愚钝之人担任大秦右丞相? 若是后者,他亦会失望,神画中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冯去疾,竟会因韩非的到来而隐有拉帮结派的苗头。 韩非入朝为相尚不足半年,数十年与朝臣无甚往来的冯去疾,便开始私下与王绾频频走动,甚至还开始暗中插手御史署衙人手一事,让他这君王不得不心生警惕... 思及此,面上含着淡淡笑意的君王,曜石般深幽的凤目之中倏地划过一丝凌厉——寡人的朝堂,大秦的官位,还要任凭臣子做主不成? 君王虽秉承先君之志,一直善待冯氏一族,亦给了朝臣足够的宽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臣子踏过自己的底线。 这条底线,叫君臣之别。 嬴政并非气量险隘之人,反之,在韩非制定新法的过程中,提出要设置一处专门复核君王诏书之职—— 若对方认为君王之诏不合秦律或有损秦国利益,便有封驳之权; 为避免担任此职位之人权力盖过君王,这驳回请求将由群臣再次集体审核,确有违秦法秦利方会正式驳回,而复核之人若胡乱封驳,亦将受秦法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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