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世,韩非的到来悄然改变了陈平——在他人生最穷困不堪、饱受污名困扰之时,对方不但带来张氏族长为他洗刷污名,还邀请他担任自己的文书幕僚,让他摆脱了经济窘况。 而韩非对他表现出的欣赏态度,又让急于与秦吏搭上关系的阳武望族张氏,迫不及待与他这寒门穷小子商议亲事,如此,他才能娶到这般好的妻子,得到这般光明的前程... 是以,这一世的陈平依然精于人心算计,但有些事终究是悄悄地不一样了。 譬如,将韩非视作恩师的陈平,亦将辅佐过韩非的萧何视作同门之人,在看出萧何因刘季等人升爵而心有不满时,便愿意热心提点他几句。 对方心魔若不早除,恐会与日俱增,难保不会生出走捷径之妄念,而对大秦官吏而言,捷径,却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条路——萧何若因违律而死,以韩非重情义的性子,定会倍感愧疚痛苦吧? 陈平如今出手,一是不愿看到韩非陷入如此困境,二是他想趁机与萧何拉拢关系——在朝为官,多个盟友总能多条路。 萧何先是一惊,接着很快便认出对方乃是韩非赞不绝口的陈平,急忙放下玉尊,压低嗓音歉意解释道,“多谢陈郡守提醒!在下是为陛下登基而高兴,这才一时没忍住多喝了几口...” 借着蒙毅响亮宣读封赏声的遮掩,陈平沉声直言不讳道,“可在旁人看来,萧郡守面上神色,并无半分无高兴之意。” 萧何面色陡然一变,正要再出言掩饰,却听陈平侧身靠近他,飞快道, “如今六国虽已灭,然则北戎诸国与南边百越之地,一日不除,便一日是皇帝陛下之心腹大患,可眼下天下初定,陛下必会以休养生民为重,想来大秦数年间不会再兴战事...若萧郡守能趁机想出法子,助大秦再往南北开疆拓土,何患无高官厚爵?” 这是陈平前段时间琢磨出来的法子,按他的盘算,自己既然不能在战场上杀敌立功,若要尽快升官进爵进入咸阳权力中心,仅凭地方为吏之考绩是远不够的,是以,他将目光瞄准了匈奴东胡南越等辽阔的未落入大秦之地。 可惜,妻子张媛不舍他为博功名而以性命冒险,与妻子感情极好的陈平只好作罢,此番,若能顺水推舟将此计做人情送给萧何,倒也不赖。 萧何先是怔然一愣,继而眼睛一亮,他亦是世间顶尖聪明之人,岂会猜不出陈平的言外之意? 若能在秦军开打前乔装出行,设法潜入其中一国,再以计谋取信其首领... 如苏秦那般以一人而灭敌国之大功,爵位岂非远在左庶长之上? 若放在往日,以萧何沉稳的心性,是绝不会急功近利行此计的,可随着今日刘季诸人封爵诏令一下,他已再无退路可选。 因为,此事对他坚守沛县故土的族人,称得上影响巨大。 乡县豪强望族争夺话事权,比不是谁家更富有、田地珠玉更多,而是谁家子弟官爵更大、谁家在朝为官的子弟更多。 有了权力为靠山,望族们才能在乡县间享有备受尊崇的地位,每一户望族的衰落,皆意味着他们子弟不肖,朝中后继无人。 今日刘曹樊诸人的受封,将打破沛县的望族格局:仍留在县中的曹氏樊氏一族将逆袭而上,已搬出沛县的刘氏一族将成为众人供奉的传说,而原本极为风光的萧氏一族,却会因萧何的“不争气”而再难抬起头来,除非,他的官爵能尽快超越旁的望族子弟... 在将家族荣辱、视为与自身休戚一体的古代,萧何当日之所以改变主意参加秦国选吏考试,正是为了升官进爵给家族提供助力,如今又岂会坐视不管? 他忙在案下悄悄握住陈平的手臂,低声感激道,“多谢陈兄大恩!不知陈兄明日返回颍川前,可愿赏脸到城中酒楼喝杯薄酒?” 陈平笑道,“萧兄不必客气,右丞相明日欲在府中为我践行,萧兄若不介意,可愿一同前往?” 他这话,既暗示自己与韩非关系更为亲近,又表示他不将萧何看作外人,诱饵抛得足足的。 果然,萧何立刻抓住机遇答应了下来。 身为臣子,本不该跟当朝右丞相过往甚密,以免引起皇帝陛下之疑心——但是,二人皆与韩非有故交,如今又不在咸阳任职,倒也称不上犯甚忌讳。 这时,主殿中滴溜溜东张西望半天的明赫,终于收回了目光,八卦地问系统, “统子,我发现陈平和萧何一直在讲悄悄话哟...好奇怪,就算他们在史书里同为汉朝大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疏远关系,怎么突然就关系这么好了?” 系统嘿嘿一笑,“宿主,因为我们到来了呀,这个大秦早就不是史书上的大秦了!萧何和陈平关系好,总比萧何和刘季关系好令人放心啊...” 明赫一想,这倒也是,如果沛县那帮人再按历史的轨迹,紧密团结在刘季身边,他和父皇都要不放心了。 他们彼此渐行渐远,才是三方皆大欢喜之事。 待蒙毅宣读完封爵名册后,威仪赫赫的始皇帝嬴政,再次举尊为众人贺。 接着,谒者依礼颁布大秦典章,高声念道,“大秦始皇帝制曰:朕既并天下而帝,诸般礼仪规制自当更新,以成秦国之典则...” “大秦五行以水德为始,以黑为尊,国纪以六为数,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2) “事皆决于法,庶民以吏为师...以楷书为文,以咸阳官话为言,车舆以六尺为步...” “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自今已来,除谥法,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3) 原本,待谒者念完制书,这场庆功宴就该结束了。 偏偏,有名自视甚高的齐儒起身下桌,上前拜了拜,提出异议道, “陛下,谥者,乃行之迹也,大秦太上皇若无谥号,宗庙祭祀何能安哉?大秦社稷何能安哉?”(4) 旁的齐儒亦纷纷附和,恳请皇帝三思而行。 嬴政幽邃的眸光扫视了一圈他们,淡淡道,“此言,朕无法苟同。夏无谥号而国祚四百七十年,商无谥号而国祚五百五十年,周公虽制谥,周八百年国祚竟动乱五百年,堪称最为混乱,可见以子议父,以臣议君,乃违背天意之道,朕弗取。” 他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大臣们纷纷点头附和,是啊,周朝虽称有八百年国祚,实则周天子之威仪不过短短三百年,尚不及夏商之君。 李斯立刻起身道,“王上所言极是,周公虽称,君死曰谥可避祸鬼神,可保社稷安康,但纵观周之一朝,周天子足足窝囊五百年而奈诸侯半分不得,可见先王曰谥乃不利社稷之事!” 齐儒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也找不到言语来辩驳,因为谥号一事确从周朝而起,而新朝君王即位大改前朝之政,亦是自古以来之惯例。 虽然他们不满皇帝这般大肆废除周礼之行径,却又无可奈何。 另一名中年齐儒见状,忽而心念一转,急忙道,“陛下只追尊先王为太上皇,而不追尊先王后为太上皇后,有失人子之伦,有大逆不敬生母之嫌,还请陛下加之!” 这话一出,殿中窃窃之声登时安静下来,赵太后前前后后折腾出那一摊破事,列国王族显贵谁人不知?齐儒竟敢在庆功宴上这般大放厥词,简直是不知所谓! 一时之间,殿中文武大臣面色变得很不好看,盯着那群齐儒的目光更是极为不善。 王翦一把按住即将暴走的桓猗,压低嗓音道,“桓将军,王上自有分寸,勿要添乱!” 韩非冷哼一声,怪不得,我师荀卿当年要接受春申君之邀请,以前往兰陵授学之举与齐儒断绝关系,如此无尊卑礼仪之人,半分不似儒者,倒似乡野村夫! 李斯冷冷瞥了对方一眼,难怪我师荀子要叛出师门自成一家,尔等腐儒如此可恨,想来,想来我师“人性本恶”之道,便是从尔等身上悟出来的... 扶苏瞬间眼神冰冷地握紧了拳头,明赫则气得满脸通红,在脑海中疯狂大喊道,“统子,快!快去买道具给我父皇挽回颜面,顺便再揍趴这不要脸的东西!” 他喋喋不休地跟系统吐槽着,连他这个古代条条框框礼仪约束的现代人都知道,社交礼仪第一步,不能当众揭人伤疤,这两千多年前号称遵循礼仪的酸儒,竟不懂这点道理? 不,对方懂的,他不过是想故意在今日这场合,给父皇难堪! 父皇听了大臣们的建议,自从齐儒入秦便一直善待他们,更允无官无爵的他们破格参加今日这宴会,哪知,对方竟是给脸不要脸的白眼狼,切! 说起来,明赫确实没错怪这帮入秦的儒者,趋炎附势的他们在齐国时,便屡屡以自身学识助权贵压榨庶民商贩。齐儒,早沦为竭力维护齐国贵族利益的工具,而忘了孔孟力行的仁义礼智之道。 而当世齐儒之中,真正秉持孔孟与荀子济世之道的浮丘伯等大儒,却因亡国之痛不肯入秦,早在接到齐王投降讯息时便遁入山林隐居了。 嬴政听了齐儒之言,眼眸有幽光一闪而逝,不过短短一瞬之间,面色恢复平静的他,依然是那个自信而宽容的人间帝王。 他负手淡笑道,“我大秦并无先王后,又何来太上皇后?” 这齐儒立刻兴奋地上前一步道,“陛下何出此言?赵太后虽与宦官秽乱宫闱,还闹出弑君夺位一事,可她终究...” 嬴政面上仍挂着笑意,狭长的凤目中却闪过冰淬般的寒光,他正准备打断这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此人猛地顿下话头,捂着左脸转身大喊道, “何人偷打我?无耻小人,速速站出来!” 在君臣们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啪”“啪”的响声不停歇地接连响起,这齐儒很快被打得双颊红肿如猪头,正在鬼哭狼嚎个不停,但众人并未见着打他的人。 除了齐儒的哭嚎声,偌大的殿中,旁的地方愈发诡异地安静下来。 究竟,是谁打的此人? 察觉到此事全然不合常理的齐儒们,急忙压低嗓音劝道,“淳于越,你岂能这般出言无状,还不快快向陛下致歉...” 明赫一听,怒火登时升得旺了,暗暗嘀咕道,“好哇,原来想搅坏我父皇登基吉日的不要脸老鼠屎,竟是史书中极力阻拦父皇废分封的淳于越,他可真爱跟我父皇对着干啊!好,有骨气,我会让他好看的...” 嬴政听着这心声,看向这名为“淳于越”的齐儒,眼神便晦暗了几分。 但他刚喊了声“来人”,整个大殿中便响起了数道绵长悠远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天边遥遥传来。 先是一道威严的男声,声如洪钟道,“西王母,今日乃天道之子登基之日,众仙合该备上贺礼同庆,你竟纵容齐地腐儒前在殿中捣乱,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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