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思忖着,此番百越一反数千人侵扰楚地之常态,悍然集结二十多万大军攻打南郡,莫非,秦国在湘水建渠一事,被他们猜出了意图,这才先下手为强? 不过他再转念一想,不对,修渠修路一事,施工何其繁琐复杂,纵便老夫亦未料到水家未雨绸缪留了这一手,以百越蛮夷之智,如何能猜出这十多尺宽的小渠,是做运送粮草之用途? 此事仍有蹊跷! 蒙毅也高兴地暗暗握紧了双手,这意味着,大秦很快就能解决百越带来的南境隐患,南疆将平矣! 君王当日召来武将商议一番后,命吕雉即刻调集足够二十万大军耗用之粮草军辎,派出王贲父子与刘季带大军前往南郡驰援。 借着,他又命李信蒙武带着曹参、樊哙等将先行操练兵士,待粮草军辎备齐后,便率五十万大军南下反攻百越之地。 正在朝中因备战而日益紧张忙碌之时,暗卫首领又将一个消息传回了章台宫: 近日咸阳城中,关于陛下欲“废长立幼”之流言甚嚣尘上,城中百姓暗地议论长公子宽厚仁义,乃是爱民之人,皆盼着陛下勿要学赵武灵王,因宠爱幼子而废弃长幼纲常之道,从而让大秦朝堂陷入混乱之中。 暗卫首领悄悄瞄了一眼君王喜怒难辨的面容,硬着头皮继续道,“百姓们认为...立嫡立长乃合乎伦常之礼,废长立幼则是国乱之兆..而且,九公子既非陛下亲子,更不可扰乱纲常之礼...故而...故而...” 嬴政听得心中不喜,不由挥手打断他的话头,面无波澜道,“朕问你,此事究竟是百姓如此认为,还是有人想让他们这般认为?” 在大臣们眼中,自然不知晓小崽以仙法成为他亲子之事,但小崽被扶苏抱回宫的身份,亦绝非人尽皆知之事。 知晓此事之人,唯有朝中宗室大臣,寻常百姓并不知情。 如今这流言,既以小崽之出身来攻讦他,可见流言的源头,并非来自咸阳庶民富商,而是朝中知情之人。 暗卫首领看着君王骤然变冷的气势,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急忙拜道,“多谢陛下提醒,臣马上带人去彻查此事!” 看着暗卫首领告退离去后,站在一旁有些焦灼的蒙毅,不由面露沉思之色。 此流言,摆明了是想借助悠悠百姓之口,逼迫陛下尽快立下太子人选,而流言矛头,却以冷箭直指长公子与九公子... 这支冷箭阴毒之处在于,它暗藏一箭三雕之意: 若陛下怀疑此流言乃长公子授意而起,便会对长公子僭越之举心生警惕与不喜,继而果真不肯立长公子为太子,从而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若陛下想立的本就是长公子,却迫于流言压力而提前下诏册立,长公子恐怕会将此归功于流言,进而怀疑陛下原先确有废长立幼之意,依然会令父子间生出嫌隙; 而若陛下,原本真有立九公子为太子之意,亦让九公子有了同样的期待... 恐怕,无论陛下最后立长还是立幼,皆会伤及长公子兄弟二人情谊,甚至反目成仇... 想到长公子与九公子素日的兄弟情深,蒙毅只觉一阵头痛欲裂——九公子固然并非陛下亲子,但九公子乃是仙童降世,事关仙人之事,岂可以人世间常理忖之? 但有一事,他是一清二楚的:散播这流言之人,必对两位公子之兄弟情谊心知肚明,亦对陛下如今重视民心一事了若指掌,这才想出如此阴毒之计,以让陛下父子三人,同时陷入煎熬之中。 自古以来,王族权力之争,将撕毁一切父子兄弟亲情伦理... 他愁眉苦脸暗叹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急忙看向起身来回踱步的君王,低声提醒道,“陛下,此事切不可让长公子与九公子知晓,臣担心,若是...” 嬴政却抬眼看了看他,摇首道,“世间流言随风而散,风之所至,流言必亦所至,这小小的咸阳王宫,如何锁得住风声乱语?” 说着,他便负手迈步,缓缓朝殿外走去。 这突如其来的流言,虽暗藏挟裹民意逼迫君王立储之意,但也算歪打正着了。 嬴政如今迟迟不下诏立太子,正因有些举棋不定,却不想与群臣提及此事,以免扰乱朝堂之心。 按理说,扶苏是他寄予厚重希望的长子,天然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亦一直看好这孩子。 扶苏先前虽然有些仁弱,如今跟着自己与张良学了些处世治国韬略,却已愈发坚毅果敢,若由他来做大秦储君,自是合格的——正因有心栽培这孩子,他才会让张良做他的太傅。 可随着明赫一天天长大,他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疼爱幼子之心,还是怀着“明赫来自仙界,可知后世之事,所思所想远比扶苏更长远”的心态,开始在二人之间犹豫起来。 相比之下,年长九岁的扶苏自然更为稳重得体,但前些日子关于废分封一事,扶苏有些瞻前顾后之犹疑,而明赫却兴高采烈赞同废分封行郡县。 此事,愈发让嬴政看明白:扶苏之本性,确是温良敦厚之人,他不忍来日即位后,让兄弟姊妹失去封地与爵位倚仗; 但扶苏这分善意,亦注定了他若即位,指不定会在国中那帮宗室贵族的劝说下,改诏废除郡县制而重立分封。 换而言之,扶苏偏于保守的执政理念,终究与他试图一步步清除沉疴之理念南辕北辙,来日恐会带领大秦,再次走向周王朝之覆辙,这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而若是明赫即位,定能矢志不渝按照他规划出的大秦未来道路,一步步带着臣民前行落实。 这一点,嬴政是深信不疑的。 但若立明赫为太子,不但会招致群臣激烈反对,亦定会让扶苏伤心不已,而以明赫之性子,每每声称要为父皇挣很多钱的他,恐怕亦不会感到半分开心... 难得陷入左右为难的君王,便这般翻来覆去比较着,幽叹着,不多时便已来到园子中。 已练完武术师傅布置的任务、正在与韩信嘻嘻哈哈举着木剑乱挥的明赫,在宫人的请安声中,急忙惊喜转身朝父皇奔去。 嬴政命人带满脸灰土的韩信前去重新梳洗后,便挥退旁人,牵着明赫慢慢在园中散步,本想试探一番小家伙的心意,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旁的家常话。 他在思考,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害小家伙与扶苏的感情。 正所谓父子连心,虽然君王的面色一如既往和煦温暖,言谈间亦毫无异常,对父皇无比在意的明赫,却依然敏锐地仰头奇怪问道, “父皇,您今日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您遇到不开心的事,一定要跟孩儿说一说哦...” 嬴政看着他童真无邪的清澈眼神,不由俯身将小家伙抱起,摸着他的小脑袋,慢慢斟酌着措辞, “朕不知,扶苏可适合做我大秦太子?” “啊!?”,明赫茫然抬手摸了摸父皇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转头四周看了看,疑惑不解道,“父皇,您是在问孩儿吗?” 嬴政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颔首道,“正是,朕听闻,咸阳城中近日流言四起,世人皆称朕有废长立幼之意...朕一时亦不知,吾儿与扶苏,何人能成为大秦更好之储君...” 话音未落,明赫已气红了小脸,急声呼道,“父皇,那都是旁人胡乱说的,您千万不能信啊!阿兄是长子,是您之亲子,更有信士爱仁之名声...孩儿是幼子,是您之养子,断不能与阿兄相提并论啊,您千万不能把孩儿放在储君的位置考虑啊...” 说着,他在心中悄悄发誓道,“可恶,有人竟想算计扶苏的皇位!既然如此,我一定不能让父皇知道我也是他的亲子,这事,必须捂得严严实实的...” 嬴政轻轻一下下顺着小家伙的头发,无奈之下又有些释怀,小崽对父兄是何等赤诚之心! 既然开了头,倒也无甚再迟疑的,他便将自己担忧扶苏来日即位、会改弦更张一事,细细说给小家伙听,然后温声总结道, “但若是数十年后,由吾儿明赫即位,朕相信你绝不会改郡县为分封。此事,关乎我大秦基业兴衰存亡,关乎天下生民安稳动乱,朕断不敢掉以轻心...” 明赫忙劝道,“父皇,您误会了,阿兄如今很厉害了,他绝不会轻易被别人怂恿挑拨的!他那日建议您缓行分封制,只是不忍心旁的阿兄阿姊们失去封地,换成孩儿,亦是不忍心自家兄弟姊妹这般的呀,这是人之常情呢...但若事关国家大事,阿兄一定会如孩儿这般,坚定拥护郡县制的!真的!再说,孩儿也会一直守在旁边监督他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念一转,不对啊,父皇如今既不追求长生乱吃丹药,又天天坚持练五禽戏,身强力壮并无半点不适之疾,指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呢! 思及此,他又急匆匆仰头补充道,“父皇,您放心吧,就算阿兄当了太子,凭借您这强健的身体,又天天练长寿之五禽戏,少说也能活上一百来岁,到时有您在一旁看着,阿兄纵便即位,也是绝不敢改郡县为分封的!” 他暗暗打定主意,到时一定要想办法,让父皇活上一百岁,既然张苍能活过一百,赵佗也能活过一百,父皇为什么不可以?他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嬴政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跳,一百岁?按小崽这话说来,五禽戏...竟真能助朕活到一百岁? 若真能如此,他倒可晚些将皇位传与扶苏,待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时,亦可从旁指点几招,想来大秦郡县制,定能平稳度过秦二世之时—— 世间一切新政,怕的皆不是开头之难,而是二世半途而废之忧。 当年山东六国,有多少强国变法之新政,是亡于下一任君主之手。 因为,每每下一任君王即位之时,正是新政根基未稳、而旧利益者尚有余力反扑之时。 但若如大秦当年遵循商君之法这般,接连有两代君王遵循新政,随着旧利益者余力的渐渐涣散,随着新利益者队伍的日渐强大,此事,便极难再有转圜余地。 在君王再三确认小家伙真无半分想当太子的心意后,很快便下诏:立长子扶苏为大秦皇太子。 储君之位既定,在咸阳百姓欢天喜地的庆贺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而悄悄前往章台宫,劝父皇收回成立、改立明赫未果的扶苏,却坚持认为自己对大秦之贡献,远不如自家小九阿弟,他往日因长公子之身份备享殊遇,已是万分羞愧,如何再敢无功而忝居高位? 在扶苏的再三请求下,嬴政终是答应,待诸事准备妥当,到时便让他跟着李信蒙武等人,亲随大军前往百越灭敌。 君王虽然难免担忧长子之安危,但长子能如此磊落坚毅有担当,他亦是备感欣慰的。 今日之扶苏,仍敢与他据理力争,亦能与他无话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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