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尉,你身为朝廷重臣,岂会不知我大秦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去岁大旱收成锐减,又何来余粮帮扶那起子六国灾民?” 李斯笑着朗声道,“桓将军真乃一叶障目也!您熟读兵法,焉能只看到秦国的付出,却看不到秦国若施此攻心之举,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军粮,能少牺牲多少将士,能开垦出多少荒地,又能得到多少劳动力?” 桓猗嗤道,“勿扯这些无影之事!我且问你,我大秦既得仙人襄助早获此天机,为何要将消息透露给韩王?若那厮早做准备迁走梁城之人,我秦国此番设局,岂非白忙活一场?” 李斯斩钉截铁道,“吾敢断言,以韩王之智谋与心性,纵是得了消息,亦绝不舍耗费半分人力物力助梁城众人迁移,若运作得当,王上之计必成!” 隗状伏地而跪劝道,“王上,纵是此计可灭韩,至多也只能接收韩地灾民,我大秦绝不可开关隘放六国流民入秦啊,届时,韩魏赵失地之民,亦尽数涌入我大秦境内,我秦国人又该如何立足?” 桓猗亦拜道,“正是啊王上!我关中老秦人数百万,又岂能让出耕地与六国之人?商君变法之道,是为强我秦人而非助益六国之人呐...” 方才跪在地上的文官们,再次纷纷附和劝谏君王,唯有李斯站于殿中岿然不动,以示对君王的支持。 王上此举,亦有笼络六国人心之深意,这意味着,王上极有可能动了变商君之法的念头! 若非如此,秦国素来只讲战场之实力,何时会在意民心? 这般一来,李斯陡然生出强烈的危机感,他学过儒家,也学过法家,年轻时在家乡甚至还学过黄老之学,无论哪一门学说,对他而言都不是执念。 他背井离乡前往秦国,是认准秦国会是最后的胜利者,而舍儒就法,只不过是因为秦王喜欢法家之道。 对李斯而言,只要能得到君王的重用,一切过去的原则与坚守皆可抛。 可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在君王心中,已俨然是法家之忠实拥趸!若是这样,在君王欲再次变法之时,便会毫不犹豫带着防备之心,将他踢出秦国新法的核心队伍! 所以,他必须从现在开始,用实际行动打消君王的固有印象,用无上的忠心向君王证明——他李斯在世间忠心的不是诸子百家,而是秦王一人。秦王要行何道,李斯便会第一时间支持何道! 只有这样,依附君王而生的李廷尉,才能牢牢在秦国朝堂立于不败之地。 再者,李斯当日亦曾在夜宴之上,亲眼见到神画中秦国与自己那般悲惨的下场,今日这满朝文武,嬴氏之王族宗亲,到最后竟无一人生还,岂能不让他心有戚戚焉? 作为世间顶尖的聪明人,李斯又如何不知晓,若一统六国后再行法家之峻法,绝非守天下之良策? 可他不是出身优渥、行事任性的韩非,而是汲汲顺应君王之心的臣子,若王上不主动提变法之事,李斯绝不会如韩非那般与君王直言变法,而只会接下来的数年间,旁敲侧击引导君王稍行仁政以存国祚。 总之,李斯此刻的心情称得上是喜忧参半。 嬴政起身负手缓缓下殿,拍了拍李斯的肩头,挨个看了一遍地上跪着的大臣们,来到桓猗面前,冷声道, “依尔等之见,待我大秦灭了六国,六国之民,难道便不算作是秦人了?” 桓猗垂首粗声粗气嘟哝道,“纵便皆是秦人,也得分个先来后到,我老秦人在关中辛苦耕耘百年,又岂能让那些六国人抢了先?” 嬴政不由气得笑斥一声,“依寡人之计,六国无家可归之民,届时不过在我大秦分些荒地开垦,又能抢你何等好事?” 桓猗不服气道,“可眼下他们并非秦人,凭甚吃我秦国之粮?要臣说,韩国地动死上些人,与我秦国何干?到时臣趁乱带军抢下新郑便完事了,何至于要秦国来替韩国安置灾民...” 隗状等人暗暗点头,还是桓将军敢说啊,王上年轻气盛却是过于冲动了些,秦国与六国历来势如水火,凭甚要耗费秦国之粮之田地安置六国之民? “桓猗!”嬴政收起笑容,缓缓抬首看向殿外,声音中蓦地升起几分苍凉, “诸卿呐,尔等果真以为,我秦军靠刀剑枪戟打下天下,秦国便能从此无忧了吗?” 桓猗双眼放光地看向君王,“臣以为,自是如此!自周王室衰微后,这天下间曾有数百个诸侯国,到了后来无一不被强国吞并,到如今,中原大地更只剩七国并列,待臣等为王上打下六国,王上再下令收缴天下之金,使其尽聚于咸阳,届时,大秦基业固若金汤,天下间又岂能再出现新的诸侯威胁朝廷?” 李斯闻言心中却骤然一痛,固若金汤?尔等又怎会知晓,辉煌了百年的强秦,在打败六国后,只存活了区区十五年呐! 嬴政轻阖双目掩饰眸中悲色,待睁开之时,眸光再次变得清明起来,他转身看向众人,语无波澜地问道, “那么,依尔等之见,待寡人平定四海,世间再无诸侯起事,我大秦国祚又能绵延何载?” 隗状急忙颤巍巍抬首道,“欸,老臣以为,夏启立国而传十四代,国祚有四百七十年,商汤代夏而传十七代,国祚有五百五十年,姬发伐纣而传三十二代,国祚更有八百年,若以此而论,我大秦君王当传百代,国祚至少有一千六百年呐...” 桓猗不满大吼道,“隗状,你这老匹夫是何意?以王上之无上英明,我国中又有仙人襄助,大秦岂会只有区区百代千年之国祚?” 这话听在桓猗耳中,不啻于是诅咒大秦短寿的不祥之言,他气咻咻道,“我坚信,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 嬴政摇首道,“民心所向者,方能长存于世。” 正在众人茫然不解之际,窝在蒙恬怀中补觉的明赫骤然惊醒,他鸡鸣时分跟着扶苏一道醒来后,怎么也不肯再睡,赶着念书的扶苏只好命人将他送来章台宫,待他在嬴政怀中重新睡着后,才被交到了蒙恬手上。 眼下,他一时还没搞清自己在何处,赶紧睁眼四处看,哪知刚好听到桓猗那句“我大秦至少能传万世”,和嬴政“民心所向”之言,顿时暗暗叹息一声, “万世?唉,杜牧有句话真没说错啊,‘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啊!’,父王说得对,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呐,只有得民心者,才能守得住天下...” (2) 话音刚落,先前给过他善意值而能听见心声的几位大臣顿时如遭雷劈,什么,小仙童说…我巍巍大秦灭完六国后,竟只传了三世,只有区区百年之国祚?悲呼!呜呼哀哉! 蒙恬抱着明赫的手忍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不,他不信!他早就做好打算,待昆弟蒙毅学上一年律法,他便会主动请缨上战场,为大秦四处征战,待灭完六国后再逐匈奴! 他相信,有蒙氏儿孙忠心守护大秦疆土,大秦绝不会三世而亡! 明赫急忙将两只小手按在他的大手上,试图为他驱寒,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暗道, “蒙恬不是武将吗,怎么也会跟扶苏一样冷得发抖?看来古人营养不良有点严重啊,我得赶快种出很多粮食来养猪,给大伙加餐加肉...” 蒙恬闻言,赶快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对,小仙童九公子说得对,要得民心才能守住天下,王上要救韩国灾民和六国流民,都是笼络民心之举啊,王上果然比我等想得长远多了!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明赫,若非九公子的到来,王上和自己又岂能窥见大秦预言?若无九公子带来许多高产粮种,王上又岂会这般快实施拉拢六国人心之事? 九公子,真乃我大秦福星也! 待隗状与王绾回过神来,已霎时想通嬴政为何要做这个决定,连神仙都在提醒他们要笼络人心才守得住天下呀! 二人顿时转念一想,对啊,我大秦眼下有神仙护佑,各种高产之种源源不绝,待再过两年,大秦缺的恐怕不再是粮食,而是土地和人手! 王上此举堪称高瞻远瞩啊!如此一来,既能收拢六国大批流民之心,亦能为我秦国开出更多耕地。 流民原本也是良民啊,若让他们有地可耕,有黍麦可食,转眼便能成为秦国劳动力! 于是,在官员们惊诧的目光中,二人转而掉头支持君王,与李斯一道商议出与安置三川郡秦民不同的细则出来。 毕竟,虽要得天下人心,亦必安抚国内民心,在六国流民于秦国无耕种之功前,绝不可将他们的待遇等同于秦人。 而一脸懵然不解的桓猗,则在退朝后被君王留了下来,当嬴政将神画预言中,大秦只有十五年国祚之事告诉他后,这个素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壮汉,头一回在君王面前嚎啕哭成了泪人... 明赫紧紧搂着父王的脖子,看着桓猗边抬袖拭泪边走出殿门的背影,只觉得眼眶也有点发酸。 ... 一时之间,除却日常政务和采煤之事,隗状还要忙着安置三川郡众人的迁移安置,王绾则负责搬运敖仓粮食、扩建咸阳粮仓事宜,五黑亦在筹备匠人学室之事,朝中官吏皆忙得不可开交。 嬴政思来想去,最适合给韩王“暗中”传递地动预言之人,非韩非莫属,只有韩非将这条讯息“悄悄”传回韩国,韩国人才绝不会生出疑心,于是他派人往阳武郡送了一封信。 韩非收到信后思忖半晌,立刻唤来陈平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又命人送来一套体面的裳服,让他代表自己前往新郑王宫一趟,再三叮嘱他一定要“让他们知晓本官身在秦国心在韩的苦衷、和对韩国王室的顾念”。 陈平在史书中,本就是一个极擅阴谋之人,待听完韩非之言,岂能猜不出秦王之意? 这是要用郡守的“忠心”为饵垂钓,所钓之鱼却非韩王,而是韩国之民。 既如此,他深知此事最要紧之处在于“快”,在命御者快马加鞭往新郑赶之前,他决定助韩非往这堆干柴上,再添上一把火。 当韩王亲派的马车,载着陈平一路往王宫驶去之时,陈平只觉得这韩国之事荒唐不已,王叔韩非进不了新郑的城门,自己这韩非的门客,倒能凭借秦国郡守之通关符节,得到韩王的热情款待。如此昏君,不亡而何! 正在与昌平君畅饮的韩王,待看到被宫人带进殿中的陈平,登觉双眼一亮,亲自下殿去迎陈平。 昌平君见状勾起了嘴角,这韩王倒无甚龙阳之好,只是格外喜欢好看的人和物,颇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愚蠢... 他想到被赶走的韩非,又想到赵国传来的密信,不由暗暗嗤笑,这天下七国之君,个个皆是酒囊饭袋,待本公子大业成,定能成为千古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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