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妇人,指着那处正搭棚挖灶忙得热火朝天的秦军,宽慰道, “阿嬷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带来许多防疫药材与伤药,待灾棚搭好,便会为汝等包扎救治,再熬点糙米粥让大伙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冻,汝等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听完这话,顿觉心头一松,竟立刻就将眼前的秦卒当成了主心骨,抱着怀中孙女又哭又笑道,“好,好...还有药汤,还有粥吃,果然还是秦人好,还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杀的昏君,那该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闻言同样惊喜不已,暗道秦国士卒并非传言那般不堪,百闻不如一见呐,心间紧绷的弦也随之松懈下来,一时众人纷纷跟着老妇人,边庆幸自己如今是秦人,边骂起了韩王来。 放在往日,即便心中对朝廷有怨言,他们亦不敢非议半分,更遑论这般谩骂君王之大逆不道的举动。但如今,是秦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此这般,不过是百姓们依从本能,朴素地讨好秦军之举。 但另一名精明些的士卒,则快速察觉到他们言语间的异常,惊讶道,“汝等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秦人?梁城乃是韩国之地,何时成了我秦国的?” 至少,眼下还不是。 梁城百姓一时懵然面面相觑,只觉惊诧不已,他此话又是何意? 有老汉托着受伤的手臂,壮着胆子问道,“军爷呀,我梁城虽被赠与秦国之时日尚短,但秦王自是将吾等视为秦民,才会派你们前来搭救啊,我等往日虽是韩人,如今确实是秦人呀!” 待两边厢迷糊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发现口风对不上——韩人称,韩王上月便通告境内之民,已将梁城赠与秦国。而秦卒却称,秦人压根不知晓此事! 秦韩两国,乃六国之中离得最近之国,新郑往咸阳送舆图印玺,一月时间已足够往返两趟有余,韩王上月初便公布赠城之事,若此事当真,秦王早已收到梁城舆图印玺。 而按照惯例,列国若新得城池,皆会尽快下诏通过国人,以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如此一来,秦卒岂会至今毫不知情? 待细细一想,秦卒立时愤怒不已:好哇,韩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这般打着我秦国大旗来欺瞒民众,好一个无耻之徒! 而梁城百姓本就暗暗怨恨韩王抛弃他们,如今更是愤怒不已,心头好不容易平复的恐慌,又重新涌了上来,如此说来,自己其实还是韩人,而非秦人?不,不行,他们要当秦人! 连对待他国之民,亦肯伸手慷慨相助的秦王,又岂会是世人口中的虎狼之君?相比之下,呸,韩王才是真正的暴君,天下之大,竟有君王无赖至此!一时唾骂之声不断。 这时,一个方才被郡守从树下救出的城中富户,自觉已窥透其中更深的阴谋,想到为救民而死的郡守,不由悲从中来,含泪怒吼道, “尔等有所不知,那昏君四处假称梁城已赠与秦国,又不许我梁城人前往韩国各地,摆明了,是要借地动一事,以我城中数万人之性命,来败坏秦王之名声啊!届时,列国皆知梁城一旦到了秦国手里,便会发生地动死伤无数,天下人岂不视秦王为暴虐之君,认为是我城中之人,替他挡了天谴?如此一来,秦王即便恼怒万分,却忌惮天意,又岂会真来讨要梁城?韩王设下此番杀人诛心之计,好一副歹毒之心!” 此言一出,最近采煤挣了不少奖励的秦卒,俱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赶去新郑王宫,砍下那无耻韩王之首级。 敢陷害我王者,该死! 待蒙武与张良率众将城中剩下的伤者抬到木棚之时,先前那些喝完汤药与黍粥的梁城伤者,总算喘了一口气,一待秦卒为他们包好伤处后,便七嘴八舌将韩王所做之龌龊事,说给新救来的梁城百姓听,众人听完惊惧不已,又齐刷刷恳求蒙武允许自己当秦人。 蒙武许下承诺后,心中亦感慨万分,他幼时随父亲在齐国长大之时,入耳之言,无一人夸赞秦国、羡慕秦民,世人皆称秦王是冷血之人,只知驱使奴役秦人,从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后来他随父来到秦国后,屡屡战场所见,六国之人无不对秦国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见一名魏国俘将有摆阵奇才,便欲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对方唾了他一口,骂道“吾此生绝不入你恶秦之门”,骂完便咬舌自尽了。 可见,秦国虽强,却历来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一群韩国人哭着喊着要当秦人,若六国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国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叹一口气,对待这些韩民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 列国手无寸铁之庶民,果真能颠覆社稷么?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国“仁义”暴击的张良,待默默听完众人之言后,很快便悲哀地推测出真相——韩王恐怕确想将梁城赠与秦王,却又不想让秦王及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便可利用两国之信息差,以城中数万百姓之生死为筹码,将秦王置于无义无道之境地。 这一瞬,张良只觉得失望至极,亦愤怒至极——他的父亲与祖父,皆为韩国鞠躬尽瘁而死,他亦做好了打算,自己虽无力阻止秦国灭韩,但定会倾尽身家性命,以毕生之力杀了秦国那暴君,以报历代韩王对张氏知遇之恩。 可今日,因秦军的猝然到来,他以往的认知彻底被颠覆了:原以为是暴君的秦王,实际上是世间罕有的仁善之君;而他宁肯誓死效忠的韩王,才是暴虐无义的豺狼之君。 这梁城数万百姓,是年年岁岁以税粮供养韩国王室的子民啊,就这么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了!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偌大的木棚之中,那些险些死于韩王算计之下、如今却妥善得到安置的梁城百姓们,正热切而亲热地笑着望向蒙武和秦卒,他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再无先前的死气沉沉。 是了,如此之国,如此之君,梁城百姓岂会再愿做韩国之民! 这一刻,张良竟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站出去劝阻蒙武莫要攻韩。 忠臣妄图存韩之心,与万民渴盼灭韩之心,孰轻孰重?我张氏所忠心的,又究竟该是韩国王族,还是韩国万民? 梁城数万秦军的行动力之高效,远远超出了城外众人的预期,待他们将城中活口尽数救出后,天黑时分,秦军已举着火把将地面死者尽数掩埋。 冬日虽不易爆发疫病,但秦军接下来要一举灭韩,梁城从此便是秦国之地,蒙武不愿因这些尸体再生不必要之事端,便索性一趟在城外挖坑埋了。 待葬完丧者,次日清晨,秦军又取出大巫师为此行特意准备的灭疫熏草药,在梁城各处焚烧起来。 袅袅烟雾之中,那些在地动中侥幸活下来的数千梁城百姓,愈发对秦军感激涕零不止——他们与我韩国之民非亲非故,堪称素昧平生,此番不但驱驰前来救助生者,还肯助死者入土为安,秦军是何其仁义也! 休整几日后,蒙武留下五千士卒,与张良一道看顾受伤的百姓,便带着剩下的几万人马,在梁城百姓的祈福目送中,雄赳赳赶往韩国旧都——阳翟。 张良知道,这意味着秦国的灭韩之战,彻底拉开了帷幕。
第41章 他目送着秦军的队伍在尘土飞扬中离去, 心间不免涌起些许伤感。 当年,自己这支张氏先祖由赵国迁居韩国之时,前路一片渺茫, 是韩国五代先王之赏识,才让祖辈在韩国站稳了脚跟,堪称于张氏一族有伯乐之恩… 可当他转头, 看向满脸期待目送秦军的百姓时, 那些伤感,又渐渐化为了释怀。 当今韩王昏聩至此,如今失去的, 又仅仅是梁城一城之民心? 罢了,君贤则民少祸, 若让承了秦王大恩的百姓来选,他们自然更愿做秦人吧。 只可怜, 如今战事一起, 不知有多少韩国士卒, 将丧生于秦军刀剑之下... 但他不知晓的是, 蒙武带着军队一离开梁城, 便按照君王的吩咐,便寻了妥善之处安营扎寨, 静待宁腾的消息传来。 而另一边,韩王其实早就接到了五万秦军前往梁城的消息, 他还特意派出心腹姬槐亲自去打探消息, 哪知, 姬槐并未亲自前往。 他担心, 万一地动再次来袭,若是撤退不及, 便要同那些贱民一道葬身梁城,索性在离开新郑后,乔装躲在城外别苑饮酒作乐,又派出自己的心腹换上他的衣袍,前往梁城打探。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也没料到,自己派出的心腹其实也在城外躲了几日,待估摸往返时日差不多之时,才来到别苑向他胡乱禀告: 不但梁城人全死在了地动之中,城中断壁颓垣处也四散着秦军的尸体,想必亦是赶上了第二趟地动啦! 他粗略数了数,秦军至少死了好几万。 翘首等到姬槐喜滋滋传回消息的韩王,顿时高兴地歇了让韩军整队迎战的消息——这自投罗网的秦军,实在来得妙极啊。 届时,他们的死亡,反而更可让韩国向天下人证明:梁城百姓遭此噩运,皆因秦王豪夺此城而导致;而秦军罔顾人命趁乱攻韩、却葬身于梁城地动之事,愈发能证明秦王无德,触怒天颜! 是以,当他如今再次听到秦军前往阳翟的消息后,甚至都懒得搭理了,暗道,就秦军剩下那几千散兵游勇,我新郑有几万兵卒,一人一口唾沫亦能将之淹死,寡人又何惧之有? 再者,秦人若要攻打新郑,便要先过南阳郡那关,宁腾性子虽较真了些,才能却是有的,新郑可高枕无忧矣。 韩国如今只需以逸待劳,等着风波过后,垂手笑看秦国迎来六国汹涌之仇视民意即可。 正如昌平君所言,如此一来,秦亡之日,便是嬴氏一族永无翻身之时。 这样一想,韩王不由得生出许多从前不敢有的妄念。 眼下,除了赵国以外,韩国是为灭秦做出最大功劳之国,那么待六国重分天下之时,韩国岂能再做赵国之藩国? 以韩国之功劳,理应分到秦国一半之土地,届时再迁都咸阳,函谷关便成为庇护韩国王宫之天险。 他越想越激动,还特意下了一道诏书:近日寡人有疾,早朝暂免,任何人不得进宫,亦不得往宫中传递消息,违者杀无赦。 这下,他只留下姬槐宿于宫中,二人绞尽脑汁密谋,到时该如何才能从赵王手中,多瓜分些秦国之城池... 也正因如此,当两日后南阳郡传出那则令人颤栗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飞遍韩国之时,却未能飞进新郑的王宫之中。 朝廷百官也实在无计可施,他们数趟去求见君王询问真相,都被拦在了宫门之外,而侍卫宫人亦无人愿冒险,为他们将消息传给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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