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爷听得浑身哆嗦,哀号:“好汉,你们闹了登州城,又放了沙门岛囚犯,这可是要了下官的命哇!” 众人哈哈大笑。这狗官都被绑架了,还想着他的政务前程,也着实滑稽。 李俊笑道:“要是你非想保住乌纱帽,倒也有条路,可以试试。” 那范老爷立刻作个大揖,也忘了此前自己是如何对李俊极尽苛责勒索,道:“愿闻义士妙策!” “那好,我问你,今儿登州大乱,牢城被劫,官军死伤,百姓受难,是谁干的?” 范老爷挠挠脑后赘肉,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罪魁祸首近在下官眼前,可不就是你们这帮社会渣滓么! “这、这……” 李俊耐心等待。 范池白毕竟读过多年圣贤书,也是个万里挑一的进士出身,见李俊话带暗示,自己想了想,试着道:“是……是沙门岛囚犯集体暴动,抢……抢了过路商船,闹……闹了登州府,报……报复社会。是了!是一艘北国商船,半途坏了,不巧停在了沙门岛,这才给了那些囚犯们可乘之机……” 顾大嫂忍不住乐出一声:“登州地方禁泊商船,哪个商船敢来?” “这,这……显见是迷路了嘛!” 众人嬉笑。 范老爷再接再厉,接着编:“……所以责任全在沙门岛的通寨监押,是他们渎职,没能及时警告商船,没能看好犯人。但他们已被暴动的犯人杀死,算是拿命抵了罪。这些犯人……啊,其实也没多少人,不过一两百,本官……本官见上百恶徒登陆府城,急忙组织兵力清剿,总算剿灭了这些暴动犯,保障了百姓的……生命财产……啊对对对,其实也没死太?多人……” 周围坐着一圈文盲糙汉,听着范老爷把故事越编越圆,忍不住啧啧感叹:“难怪说读过书的人,心里坏水儿最多。” 如此一来,今日之暴动,跟梁山、盐帮、乃至顾大嫂的赌场毫无干系,都是沙门岛囚犯自行策划实施,责任全都能推给沙门岛上的将官。死人也不能给自己辩护。这些人都是朝廷特派,也并非他的下属,跟他没关系。 至于府尹本人,顶多是个“调防不畅”、“剿匪不力”,并非灾难的始作俑者。好好运作一下,也许还能大事化小,跟上头卖卖惨,甚至能申请到一些抚恤…… 登州地处偏僻,官官相护,层层渗透,要想捂盖子还不容易,搞定几个利益相关之人便可。 范老爷得李俊一句点拨,茅塞顿开,脸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得意地想,这帮匪徒再穷凶极恶,毕竟不敢杀官。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问,“各位英雄,打算何时放下官回衙?下官还得收拾残局……” 李俊笑道:“不急!你且看看,这是何处?”
第140章 范老爷小心撑起身子, 扒着船舷,往外一看,不禁睁大了眼。 只见广袤的灰色海岸线上, 田垄纵横,划分出一片片灰色沼泽。在这些沼泽中央, 仿佛镶嵌了一颗珍珠。船行渐近, 那珍珠慢慢变大,成了沼泽中一面光亮的镜子, 微黄的底色,反射着朵朵白云, 仿佛一个微缩的、凝固了的海市。 范老爷忍不住惊叹:“此是什么景观, 本官从未见过。” 几个盐帮小弟大为诧异:“你在登州当了几年地方官, 收了多少盐税, 没见过盐田?” 范池白搔头。登州是盐业重地没错, 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是了, 好像刚上任那几天, 为了显得自己体恤民生, 确实让人抬了轿子,选个盐场巡视了一遭,只记得厕所污秽、道路颠簸、饭食难以下咽、给的礼物上不得台面……完全忘了盐田是何模样。 当然, 就算是操心民情的好官,大概也只认识那些堆淋盐卤的沼泽池。看到那平滑如镜的晒盐银滩, 多半也会觉得陌生。毕竟晒盐技术为朝廷所禁,全国上下就没几片像样的晒盐场。 不知何时,范老爷发现自己周围聚集了一圈黝黑阴沉的南方大汉, 个个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那都是李俊手下的盐帮众盗。大家在登州军马手下吃过亏,对这府尹额外憎恨。 官老爷全身一哆嗦, 看着李俊,眼带乞求之色。 “原先霸占这片盐场的大户,已经多行不义必自毙。”李俊肃然道,“我等接管盐场,乃是替天行道,顺理成章,百姓灶户无有异议。你等提举官员却反复刁难,监押我的人,索取巨额好处,我等不得已,奋起反抗,方致今日地步。这片盐场是我们辛苦筑就,万不会让给他人。你今日若想平安回去,就休要再刁难我们。” 大船抛锚。范老爷被一群盐帮匪徒推上舢板,驶了片刻,扑通一声,踩在那泥泞的盐卤沼泽里,半天起不来。 他仰天长叹,无话可说。 登州地瘠民贫,商贾不至。盐货大多供给居民吃用,官买价贱,有入无出,榷盐制度早就名存实亡。官府更是跟□□勾结成风,只要能收够盐税,才不管这盐田“承包”给谁。 只是他利欲熏心,又被府里那些贪财的下属幕僚撺掇,见李俊这伙人是外地来的,只怕不服管,因此着意打压,想从他们身上榨点油水,让他们知难而退。 却不料捋了虎须,被人家不知从哪搬来厉害救兵,反攻进府衙,刀子架在他脖里;如今又被押到涉事盐场。他再不答应,还有命回去吗? 范老爷长叹一声,打官腔:“不就是一纸帖文的事,闹到这地步,也是本官不察,没想到你等为了所谓义气,竟而如此刚烈。那童威童猛,杀害官军,密谋逃窜,本应论罪。但沙门岛匪徒作乱时,他们义勇当先,剿灭流寇,保护了官民百姓,也可以将功折罪。本官做主,予以特赦,复为良民。蓬莱左近盐田,眼下无人主持,本官也交给你们,但愿诸位此后兢兢业业,为国添利,莫要让本官寒心。” 一众匪徒侧耳细听,听到这狗官嘴里说出一串串胡说八道的人话,有点难以置信。 府尹这一表态,算是登州官方默许了他们经营这片盐田,只要他们像其他“盐霸”那样定时交税,官方就不会再来找麻烦。 李俊不动声色,然而眼中光泽渐盛。 “那好。随我来。” 盐场后面自有村落。村口守着几个李俊手下的人。港汊道口戳出稀疏的木桩,土坡上围着几段矮墙,那是刚刚开始建设的防御工事。 临海是灶户的破屋——和海沙村一样,这里的灶户年年逃亡,此时常住人口不足百人,一半屋子都空着——往后翻一道沟坎,便是原先那盐霸余闯海的大宅院。 十几灶户在田间劳动。见船靠岸,纷纷过来参拜。 “见过李爷爷!” 灶户整日低头劳作,辛苦一天换一口吃的,没有精力关心盐田以外之事。本地盐霸被南方盐帮所代替,昏天黑地打了几场,对他们来说,也都是神仙打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见了面,该磕头磕头,该纳贡纳贡,跟以前一样。 不过以前那余闯海把灶户当奴仆,恨不得从他们的血管里榨出盐来;李帮主倒是没那么压榨人,接管盐场这一阵子,除了派人整修盐田,就是想办法营救他那帮派兄弟,没工夫盯着灶户起早贪黑的上工。 而且那余闯海身死后,李俊还默许灶户闯进他的大宅院,搬了不少细软家具,拆了祠堂里的上好木料。 所以一群本地灶户对李俊这个外来的主人也不排斥。见他凯旋归来,推一个机灵的,过去献殷勤:“大宅子都收拾好了,虽然空,但也有不少桌椅板凳,足够您老人家会客。” 范老爷躲在后头,好不容易见到一群还算老实的良民百姓,心里七上八下。 有冲动想大叫救命,看看这群百姓到底会不会见义勇为;但随后又想起白日里在自己府衙鸣冤诉苦的那些灶户代表——知道他们对官府怨气颇大,这身份还是不亮为妙。 李俊让人从箱笼里找出一叠文书,便是这片盐场的转让契。 干掉那余 闯海之后,已经拿着死人的手,蘸血按了个清晰的手印。如今就差个官府盖章,完成正式交接。 为了这枚章,登州官僚起意勒索,跟这群江南恶狼兵戈相见,以致招来满城之祸。 那府尹范老爷本欲配合,忽然又面露难色:“本官的官印尚在府衙……” 李俊冷笑。 “谁不知道,你们这登州府天高皇帝远,做政务如同做买卖。就说这盐场任令,难道符合朝廷法度?还不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规矩,如何用得到朝廷官印?有没有私印?没有,割一根手指头下来!” 其余几家军马笑呵呵围坐一团,欣赏贪官狼狈。 范老爷无法,东找西找,腰带上找到个私人图书印章,愁眉苦脸地盖上去。 “要是朝廷恢复榷盐,另派人来接管,可跟本官没关系啊。” 阮晓露在一边瞧热闹。想起去年张叔夜来梁山“做客”,深感官匪合作之完美。 她忽然叫道:“这个印章,你留下!别让他带走!” 留个把柄,不管能不能用上,起码让这狗官有所忌惮。 李俊从善如流,当即没收了那印章,待要揣怀里,心念一转,又丢给她。 “拿去给贵寨那位金师傅,让他仿上十个八个,分发给各处绿林。以后这狗官胆敢再害人,就会有无数人拿着他的印章招摇撞骗,岂不壮观!” 印章擦着范老爷的胖脸飞过。府尹脸色煞白,明知这盐枭是随口玩笑,但也不敢置气,脸上五颜六色,不敢流露出一个“怒”字。 赶紧、赶紧放下官回去…… 可惜众位好汉都没有这个意思,都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眼看众位盟友队友都欣赏过贪官窘状,李俊这才叫过两个没受伤的小弟。 “给他个屋子歇着,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范老爷心里七上八下。这帮歹人对他忽而客气,忽而凶恶,当真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只好乖乖跟着盐帮小弟,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门一关,满眼漆黑。 ---- 此时所有人都分拨下了船。聚在一起。冷风贴地而起,吹来万里海波的萧瑟。 “这是原先煮海的作坊。”李俊伸手虚指,跟大伙介绍,“这一片是今年堆砌平整的晒盐池,几个池子相连,盛有不同浓淡的卤水。现在天色寒,日头也短,这一茬收不了太多。但如今人手足了,再从村子里招募熟练灶工,到了明年开春收获,约莫就可以攒够一年的岁额……” 很多人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食盐出产之地,弯腰捻一把,摸到浅层水底的少量结晶,啧啧称奇。 李俊令留守小弟分配房屋,生起篝火。大家忙碌一日,总算脚踏实地的歇下来。此处已归盐帮,位置隐蔽,登州府还乱着,短期内也不会有官兵找上门。轻伤重伤的,都可以放心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启程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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