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跟我混,带你飞!苟富贵,无相忘! 阮晓露津津有味地听他画了半天大饼,终于有些倦,打个呵欠。 李俊揭开壶盖,“啊,酒没了。” 辽阳府仅存三四家营业酒店,酒价较战前涨了十余倍。阮晓露也只打了一壶,没有存货。 “今日结识异人,多幸,多幸。”李俊微笑起身,“大家都累了,仁兄早点歇息。要不要带点松子仁回去?” 这便是送客了。史文恭惊诧不已。 他刚才高谈阔论,一番豪情逸致,这俩人完全没听进去? 该不会是深山里练武,练傻了吧?这大姑娘看起来心思纯真,但她的“师兄”看起来没那么笨啊? “姑娘,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阮晓露酒意涌上,笑呵呵道,“祝你成功啊,祝你成功!” 史文恭简直要气晕。这姑娘不懂装懂,只知道问来问去,他方才白跟她对牛弹琴,枉费许多口舌。 转念一想,这也情有可原。就算她愿意合作,助他建功立业,她一介女流,也没法做到权势滔天,顶多是嫁入权贵,给自己博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 而看她的胆子和武艺,不管做何事业,大约都能给自己挣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因此他方才那些辽阔展望,对她可能确实吸引力不大。 但是,对面这位李大侠身躯凛凛,仪表堂堂,一看就是能干大事。方才虽然话不多,却听得很是认真,不至于一点也不动心吧? 哪有人不愿往高处走,哪有好男子不愿拼搏争先? “大丈夫当有青云之志。”他转而对李俊道,“我已规划完全,封王拜相唾手可得,兄台认真考虑一下……” 李俊爽朗一笑:“兄弟资质驽钝,胸无大志,就不拖你后腿了。史兄,慢走。” 开什么玩笑,还封王拜相,想想就可怕。他就想退隐逍遥,啥事都不管。 现在还没逍遥起来,是他自己不够努力。 史文恭终于掩不住恼怒,冷笑道:“当断不断,坐失良机,你们空有一身本事,也就能卖点东西——哼,来日见了金国皇帝,我能让你们一件货都卖不出去!” 本以为今日一番奇遇,能像史书里那些枭雄一样,草莽中识得红拂李靖,开始一段传奇。 谁知人家根本跟他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他付出激情无数,只蹭了顿村醪酸酒。 “告辞!” 阮晓露笑眯眯送他出帐子,跟李俊并肩挥手,依依不舍,热情得不得了。 见史文恭走出两步,笑容马上就垮,死死盯着那瘦长的背影。 待要合上门,忽然发现外面空气冰凉,落下点点雪花。 荒草地上,已落了细细一层雪。北国的冬天来得如此之早,仿佛这雪就从没真正离开过,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卷土重来。 她看着史文恭留下的几对脚印,抬头看看李俊,突然打个作战手势:你去把他一刀杀了? 李俊摇摇头,手势回:胜算不大。 她想了想,两手左右画个半圆:咱俩包抄?一个佯攻,一个偷袭? 李俊依旧回:胜算不大。 此时街上跑来几个巡逻的女真骑兵。阮晓露撇嘴,放弃了这个即兴杀人计划。
第163章 阮晓露事后思忖, 其实史文恭也没招她惹她,他的一番谋逆言论也没触她底线。绿林里反贼一大堆,不缺他一个。梁山兄弟看到无良官吏欺压百姓, 或是酒后狂言,也经常叫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 把那臭皇帝和他的奸臣班子都丢进水泊喂鱼。她在一边拍手叫好。 但方才就是跟史文恭话不投机。 细想想原因, 大概是因为,梁山的反贼兄弟, 反得总归有些理由:奸臣当道,穷征暴敛, 穷苦人吃不饱饭, 老实人整日受气, 所以帝王将相通通都该死, 活该被扒得一干二净, 把夺咱百姓的财富都还回来。 而方才史文恭洋洋洒洒, 一番剖白, 主旨不过“封王拜相”四个字。操纵国运、挑动战争, 仅为了一人荣华。至于天下大乱之际,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不过是他宏伟蓝图中的一道点缀。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也许很难想到,这世上除了王侯将相、强兵壮马, 还有文人墨客、三教九流、乃至老弱病残、妇女稚儿…… 哪怕他说一句,赵家王朝就是糟糕透顶,我就要灭了它, 放条狗在龙椅上都比现在强…… 不管是否现实吧,总归算他有点个人之外的追求。 可惜他连这种话都没说一句。 阮晓露怀念地想, 晁盖开会时总把“替天行道”挂在嘴边,老生常谈地念了又念,平时听着挺烦。但谈到什么宏大的东西时,若是缺了这四个字,却又觉得差点意思。 忽而一道酒香钻进鼻孔。李俊解开酒壶盖,邀功似的道:“其实还剩点,我不想给他喝了。” 阮晓露转忧为喜,心花怒放地接过一杯。 “我得跟宋大哥他们说一声。”她忽然道,“这史文恭虽然杀不死,但也不能让他顺顺利利投靠大金国。否则就算女真人没有南下侵略的意思,他也会撺掇这么干。” 然后她又得白忙一通。世界重新回到毁灭轨道。 “到时我也没好日子。”李俊表示同意,“今天把他得罪成这样。” 阮晓露嗤的一笑,慢慢抿干半杯酒,忽然小声道:“你不用事事都顺着我说。” 李俊看着她微醺泛红的双颊,目光凝住一刻,问:“我若和你意见相左,你会如何?” 她想一想,诚实答道:“一意孤行呗。” 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讲理,扭过头,拨弄炭盆里的火炭。 李俊大笑,饮尽最后一滴酒。 见她垂首之际,脖颈里红绳晃里晃荡,发现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忍不住伸手勾出来看,忍俊不禁。 盐帮的信物古钱“大齐通宝”还栓在绳子上,外头却让她镶了个粉红色的小贝壳,好像是在蓬莱海滨那几天捡的。让她大力穿个孔,叮叮当当这么一挂,好像给钱币安了一双翅膀,有一种别致的可爱。 阮晓露郁郁不乐:“我捡了几十个漂亮贝壳,还放在那盐场的破屋里,没来得及归置呢。” 算起来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却好像过了很久。 “没关系,”李俊道,“我叫人收着你的东西呢,没人动。” 他起身告辞,弯腰一掀帐帘,被冲入的寒风吓一跳,赶紧又合上。炭盆里猛地跳出几颗火星。 “雪下大了!” 北国的雪落得如此之急,跟浔阳江上的阴雨雪完全不是同一种类。短短几杯酒工夫,已铺起厚厚一层。阮晓露刻在院墙上的“辽东分赛场”战绩记录,一道道刻痕上都积了白雪,意外的赏心悦目。 阮晓露笑他没见过世面:“过一夜,这儿就是冰雪大世界!——我当然见过,我在山东见过好几次这么大雪,整个泊子都是白的……” 她慢慢住口,想到梁山雪景,就想起老娘兄弟,想起聚义厅断金亭,思念出神。 在梁山待久了,就想去外面闯;闯到一半正带劲,忽然就想家。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 她歪在个兽皮交椅上,拍拍身边的椅子,笑道:“再待会儿?” 李俊直起身,扣上个毡笠子:“就几步路。” “这儿没有成衣铺,”她提醒,“衣裳湿坏了没处买新的。” 李俊:“等天色全黑,更不好走。” 阮晓露伸个懒腰,往那炭盆里又添几块炭。 “再待会儿。”她眼角带笑,大大方方说,“待到天亮也可以。” 李俊手上一滞,慢慢取下毡笠,回头,黑白分明一双眼,打量她和她身周。 忽将帐帘拨开条缝,被风雪扑在脸上。他猛地出一口气,回转身,大步走近,额角沾的几粒雪花马上融化成水。他伸手抹去。 然后胡噜一把她的脑门。指尖尚存湿凉的雪水,她不提防,一个大激灵。 李俊闷闷的笑了好久,抄起毡笠扣上,掀开门帘。 “算了吧!”他低声笑道,“我还要命。” 风雪交加,呼啸声一阵紧似一阵。阮晓露笑着朝外头挥挥手,打个呵欠站起来。 帐里空间小,她拉开桌椅,铺上兽 皮被褥,掸去灰尘,做个小窝。 “看吧,我也不独断专行呀?”她小声嘀咕,“挺尊重别人意见的呀?” 搬走最后一个椅子,忽然坐垫里掉出什么东西,捡起一看,是一小块碎银。 看这银子形状成色,不是她的,也不是李俊的,压根不是船上带来的那一批。那就是是史文恭留下的。 阮晓露皱眉头。江湖儿女各有千秋大路,相逢一壶酒,临时做个知交,不管再见不再见,都能好聚好散。 这史文恭倒是恩怨分明。既然不欢而散,就两不相欠,绝不白喝你们的酒。 摆明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跟你们作对。 她摇头冷笑,把那银子收到钱袋里。 好容易在异国领土上站稳脚跟,还没做出个子丑寅卯来,却想不到,第一个障碍,来自自己的同胞族人。 * 数日后,大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率领群臣贵族,结束秋天的最后一场围猎,来到辽阳府落脚。 阮晓露以她在大宋的经验,本以为皇帝御驾降临,怎么也得全城通报,先在大街小巷贴满告示,再来个敲锣清场,再派几个大官提前巡查安保,驱走大街上的闲人。然后等个良辰吉日,封几条大街,迎进一个金色的龙辇,锣鼓喧天,帷幔彩带遮云蔽日,百姓躲在几里之外,兴奋地议论纷纷…… 就算女真是塞外少数民族,不讲这么多虚礼,但也总得有个排场吧?酋长莅临,这么多排队等待接见的三教九流,起码得通知一下,让他们提前洗洗澡,刮刮胡子,换身衣裳,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跟大老板见面吧? 都没有。 她只是发现那高铁站般的府衙大院忽然热闹起来,“站前广场”突然堆积了如山的野兽尸体,光她认识的就十几种:黑鹳、野猪、雪雁、锦鸡、豹猫、马鹿、獾子、狍子…… “国一、国二、国二、国一……这是东北虎?”她数着数着,吸口冷气,“真刑真刑。这帮人不简单。” 无数男女奴仆分拣那些野兽,有的在冰雪中冻起来,有的就地剥皮熏制。 另有无数盛妆女眷,络绎不绝地出入衙内营帐。原本寂静的府城忽然焕发生机,直到深夜都能听到欢声笑语。 叫来乌老汉问。乌老汉才一怔,说道:“好像是大皇帝来了,小人去帮你们问问。” 阮晓露无语。领导驾到也不发个文件。你们这缺个行政人事总监。 没等乌老汉回来,却有另一个熟人纵马而来,停在阮晓露几个人的帐子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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