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不禁怀疑,孔子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坚持着周游列国的——没有个铁打的身板、没有武力加身,恐怕这位儒家至圣先师出趟国门都难。 不对,孔子出门都带着他的弟子团……或许,儒家并非常人眼中的“儒生”模样,这群能在诸国间游走的,或许个个都“孔武有力”呢。 停止思维发散,秦昭扶着进村后第一户人家的土院墙大喘粗气。 嗓子已经被烈火焚烧过,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桑冉在秦昭身边,脖子上架着她另一只手,肩上还背着简易的行装包袱。 对于秦昭能坚持这么久,自虐式地前往这边偏僻地段,他是好奇也是佩服的。 想想雍城中见到的不少“游秦”士子,再看看路上所见,能下到县里的都不算多。 秦昭这样的“实诚人”,可以算是凤毛麟角了。 这户人家的门上挂了块木牌,风吹日晒,已久有时日。 上面的墨字倒像是新补不久,就两个秦籀文,写着“里正”——这运气到有些让人意外,临时歇脚的地方,竟然就是村长家。 “还好吗?昭。” “快……死掉、唔——” 破败风箱声般的发言被桑冉伸掌捂住。 发烫的呼吸打在青年手上,只让他盯着秦昭的眼神越发冷峻。 秦昭眨巴眼睛,当即明白桑冉虽然不忌讳谈论生死,但有些话他确实不喜欢听。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 “两位在我家门口做甚?是外乡后生……来乌白村?” 桑冉松开手,秦昭和他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一位短褐老伯站在那,肩上扛着石锄,腿脚上的草鞋裤脚都沾着泥土,似从田间劳作后归家。 “老伯可是里正?我等是接了秦君招贤令的士子,来秦地游历出策的。” 秦昭立刻强撑着支起身子,拱手后一边喑哑着说话,一边解下身上腰牌。 “里正且看,这是栎阳发出的国府令牌,请里正核验。” 里正被秦昭话里的信息惊到。 见她递过来腰牌,连忙放下农具,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几下手,双手接过了令牌。 里正手有些抖,提起右手想抚摸令牌上的籀文印记。他忍住了,最终只隔着空气顺着笔迹小心翼翼地描了一圈。 等他确认完交还腰牌时,秦昭发现这位老伯的眼睛红了。 “哎,对的,没错,是国府令……客快请进!” 激动的里正有些语无伦次,慌忙拉开院子的木门,冲着里面一间小屋呼喊。 “婆姨,快出来——有客,有远客——拿水,拿两只碗,快给客上水!” 不一会儿,裹着粗布头巾的妇人便提着壶碗出来。 她操劳的脸上挂着笑,把碗塞到秦昭和桑冉手里,麻利地给他们添上水。 洒在碗底的稷麦皮壳便浮了起来,秦昭愣愣,手中的陶碗透出些许寒凉,便知妇人好心。 长途跋涉后的极渴状态,人若端水豪饮,极易呛住,更别提井水寒凉对人体的刺激。 秦昭谢过,吹开粮壳,小口细细饮下。 桑冉不多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喝水。 妇人待他们喝完,又给他们添上,把话也聊开:“客怎么会来我乌白村?我们这又偏又穷,也无甚好物……上次有外人来,还得是好几年前哩。” 里正嗔了她一眼,“你这碎嘴婆子,说的什么话?乌白虽偏虽穷,但老国君打仗,我们哪一次没出青壮?都是顶好的老秦骨头!” 妇人歇了嘴。在外乡人前说乡里不好,确实是她欠妥。 里正拉过她接着给她介绍。 “这两位可是来游历的士子。不久前亭长过来说过的,新国君要强秦,特意从列国招了人才过来哩。” “就是把我们家牌子重描的那天?那是贵客——客是哪国人?” 秦昭在极快的口音里勉强摸懂里正夫妇的话。 她和桑冉对视一眼,瞬间把孙膑的“国籍”拉出来挡枪。 “我和兄长(女弟)祖上都是秦人,机缘巧合在齐国生活。” “齐国……齐国好,没和咱老秦人打过仗,乡里人定喜欢远客——良人,要不我去告知乡里人,傍晚一起热闹热闹?” 秦昭和桑冉再次对视,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丝庆幸。 要是他们说从魏国来的,怕不是当场就要迎面吃下里正夫妇的锄头和陶壶。 “嘹咋咧!今儿个刚巧他们在卤水口那猎了头彘,大伙今天也把麦田翻好了,热闹热闹好。” “那我叫上家里小子、女子们同去。” 不等秦昭和桑冉放下碗,妇人把壶往里正手里一塞,跑进屋去喊自家儿女。 不一会儿,他们欢欢喜喜快步出门,村里响起他们高昂的呼告声。 里长猛地一挥壶,懊恼地拉开柴门,给秦昭和桑冉让路。 “嗨,瞧我这里正做的,竟让贵客在外站这么久!客快随我进屋,好好歇歇脚,晚上再好好宴客!” 秦昭与桑冉面面相觑。 他们精挑细选的“游秦考察”,未曾想以这种方式开始。 …… 好好休息缓过来双脚后,秦昭拉着桑冉在村中逛了起来。里正也陪着他们一起,带他们认路认人。 乡里的男女老幼忽然间像地鼠似的全冒了出来,热烈的目光叫他俩初步体验老秦人好客起来是多夸张。 “这俩外乡后生真俊哩。” “喂,俊后生,晚上要不要某的碎女子陪你们过夜?” “你这老东西,可别把贵客吓到了。客啊,某这还有半坛果酒,晚上给你们满上!” “阿婆给你们做饼,小子快跟我回家舂麦。” …… 秦昭几乎要被村民的热情吓麻。 入秦时,她知秦国民风彪悍,可不知竟能如此彪悍。 为行路方便她做了男装打扮,不想被好几个小姑娘送了秋波——人家家里人甚至愿意送女子上门。 这些秦人对男女婚姻的态度还停留在如此原始自然又开放的阶段。 或者说,大部分的秦人都没受到中原推崇的“礼俗”限制,他们对男女间的自由结合、离异并不看重,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秦昭僵着脸,她此刻万分期待卫鞅也能遭此“奇遇”。 教化秦风中鄙陋的那部分,就让这位法家大佬切身体会过后,再出台相应的政策吧。 乌白村后是一片乌桕树林,这个季节枝上正挂果,树叶正在发色色。 秦昭忽然理解“乌白”的来历了:说是乌鸦喜食乌桕果,这树的果子彻底成熟后变成蜡白色。 “客看这些树做甚?我和乡里老人都想用桑树换了它们……想想它们没村子起就在这,才歇了心思。” “里正勿忧,或许以后它会有大用。” “哈哈,大用,难不成要伐它去做战车武器?仗还能打到乌白村口来?” 里正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拉着他们去往猎到彘的卤水口。乌白村能在偏远处自给自足,全靠这口小小卤水口。 原本发现村子能出卤,上报后雍城令特意请人来看过。奈何地不灵,出卤少位又偏,官府给村子留了个小卤口后便无人问津。 卤水即使再少,对乌白村而言,已是极大的财富。 秦昭他们到那时,野猪早已被宰杀。男人们利落地分好块,交到女人们手里再处理。 旁边有大陶盆正在熬盐卤。长木板做的简案上摆着从各家各户搜罗来的散粗盐和一些香草配料,肉在这里以原始天然的方式被腌制,然后穿上木棍,运到村子中央大平地上的烤架附近。 天色渐渐暗下来。 晒粮场上的篝火点上,烤肉的滋滋声伴着香味飘来。乌白村的人围着晒场席地而坐,欢笑起宴,好不热闹。 野猪的肉看着虽多,分到每个人手上就只有一小份了。 每家每户轮流着给秦昭桑冉两位客人送上自家的食物:一勺麦饭,小半碗豆羹,几口拌野菜,小份掰开的粗饼,一小碟老酒…… “客安心吃。虽然没啥好招待你们的,但老秦人有一碗水就会给客半碗,有一块饼就分人一半。” “明天下麦种,今日贵客来,多年碰不到的好事情,值得乐一乐。” “客放开些,吃吃笑笑,庄稼汉不知别的快乐,吃饱丰收不打仗,就是幸福哩。” 苍老的脸,稚嫩的脸,粗糙的手,乌黑的手,破烂的衣,沾泥的裤…… 有身体伤残的老者,有孤苦的老妪,有腼腆又大胆的少女,有蓬头撒野的稚子,有满手老茧的青壮…… 他们身在贫苦,这场宴会之后每家都要缩食好几日,但他们都在笑。 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笑,而是日子总不会比过去更苦的豁达笑容。 秦昭悄悄溜到一边,坐在高高的土垛上,看下面的青年男女围着火堆跳舞。 她将那小碟老酒饮下,发苦的酸味让她幻视吞下山西老陈醋,被感染而起的泪意生生被酸了回去。 放下陶碟,秦昭拨弄起腰上的袖珍鲁班锁。 这枚跟小雀绑定的锁被桑冉做成了腰坠,从入秦之后就一直挂在她身上。 这场夜宴令秦昭有种奇妙的触感,她突然发现,战国的秦人和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大众根本没什么区别。 人们的愿望是如此质朴简单:丰衣足食,国富兵强,能安心种田度日,能有好天道丰收年。 汇成国家的永远不是它的君主,历史也绝非只有闪耀的名字。 秦昭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事。但这一刻,对与决见过光明的她而言,很想很想让这些普普通通的国之基石、历史的书页不用摸黑苟活,稍微甜那么一点点。 “怎么,想他了?” “没有……” 桑冉来到秦昭边上坐下。 “你就算盯着这锁看烂了它,小雀也飞不过来。” “我没有……” 秦昭愣了愣,捏紧了鲁班锁。 “行吧,你没有。那昭坐在块高地,不去与众同欢,独自怀念什么呢?不要骗我,你明明很喜欢先前的氛围。” “我只是在想通了一个问题……‘秦国’对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桑冉愕然,他下意识追问她秦国对她的意义。 秦昭没有立即回答,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有满月。 “秦国是归宿,是我想要创造、接近、抵达的未来。” * 翌日。 麦种开仓,乌白村的男女都来仓前取种,准备秋播。 “里正,若是有能让田间粮食作物至少增产一成以上的法子,您愿意试试吗?” 秦昭抓起一把麦粒,任由它们从指尖落下。 “或者说,乌白村愿意试试吗?”
第33章 秦·招贤 “士子在说什么?粮食增产?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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