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对秦昭的脆弱精神有了解的孙膑,曾在嬴驷书房的一次独处会谈里跟她说过,一切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她走在改变的路上。 如果能把梦魇改写,那它还有什么可怕呢? 为光明和更好的明天奋斗,确实是件让人动力十足、成就感无限的幸福之事。 秦昭早已不在意手上茧和伤痕的堆叠,她大方的接受它甚至比不上秦宫里宫婢的——这双手创造出来的价值,早就足够支付它失去的光鲜了。 或许是因为卫鞅看她手的时间有些久,长时间没有回应令秦昭有些尴尬。 她想想也知是手的异样,便轻咳一声提醒,终于拉回了他的注意。 “怎么,卫鞅可是不敢接下我的赌约?” “鞅不好赌……但昭相邀,岂能不跟?” 两只手在合在一起,击掌声在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 趁着合掌的瞬间,未央和秦昭笑着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走了个来回。 “昭可否暂停与鞅内耗,集中精力,以强秦为先?” “我的所作所为,鞅难道还不明了?内耗内乱从来都是我要‘消灭’的东西。” 卫鞅无所畏惧,意气风发;秦昭眼眸明亮,笑意更盛。 甘龙依旧沉默不语,平静深思着。唯有杜挚面色阴沉,连同身后那片氏族顽固们,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场中站着的男女。 受真实的假象迷惑,将希望寄托于本就不是真正对敌的双方——秦昭突发奇感,或许先前不需要如此谨慎对待,卫鞅自己完全能应付所有的集火……无论如何,这场关乎秦国变法的辩论似乎可以落幕了。 秦昭在老氏族的严重看到太多不甘和愤恨。即使现在他们无论在道德上或是舆论上都身处不利地位,顽固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扯后腿、阳奉阴违、暗中下绊子……若人心不齐,可是要走不少冤枉路的。 顽固守旧的势力是该消灭,但目前的秦国根本不可能铲除固有阶级。矛盾暂时不能消灭,却可以缓和。 毕竟下刀太狠,老旧势力来个临死反扑,秦国可经不起这样折腾几次。 当然若是能把对立派染上我方颜色,那可就再好不过了——种花家对这一套可是太熟啦。 事成定局,国君嬴渠梁按捺住激动,一起公正的口吻宣告卫鞅的胜利,秦国变法只待完善之日,便举国实行新法。 武将们晕晕乎乎,虽不甚明了辩论的意义,但看那群文臣吃亏也格外有趣。他们完美地充作气氛组,拥戴国君的决策。 杜挚一行即使面露菜色,虽不服输,却也只能认下结果。 一半欢笑一半愁苦,大概就是此刻朝堂最贴切的描述。 嬴渠梁向来行动果决,拍板的事就不会再拖泥带水。见国君已有散会意图,秦昭上前一步,决定试试看能否把矛盾激化的苗头掐灭。 “秦公乘可是还有话要说?” “回国君,昭确实有话,可能要占上诸位些许时间……诸位若是不急,可否愿意听秦昭讲讲?” “看公乘这架势,短时间内是不想放我等出去了?你且讲来——最好是跟咱们有些关系的,不然嬴虔和众将士可是不答应。” 嬴渠梁一起头,嬴虔就立马跟上,他身后的诸位武将也都纷纷应和。 文臣们正准备听令离场,结果又被摁在坐席上,看未央和秦昭的眼神便更加不妙了。 “众将士们莫急,会轮到你们的,到时候可别怨秦昭要给你们下大任务。昭想先和诸位老臣们聊一聊……” “呵,秦公乘,本司空倒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能聊上的——毕竟公乘和司空,哪有什么交集呢?” 秦昭话音刚落,杜挚便起头开呛,一语双关。 表面在说两人称谓一为爵位一为官职,不可相较;实则在暗斥她欺瞒政治偏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毕竟是落败被打击的一方,逞两句口舌之快发发脾气太正常。 秦昭浅笑不做评述,只唤桑冉抱着她提前准备的那一堆东西上场。这下大殿可热闹起来了,把那叠纸张交于秦昭后,桑冉拿起小锤呵木料,开始敲敲打打。 不多时,大殿中央竖起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绷着几张可以翻动的巨大白纸。 秦昭没有先动用道具,只是拿起手中的那叠白纸,抢了景监的活,当着诸位的面开始做财政报告。 这是秦国建国以来第一次由文臣武将全员参与的财政报道,也是他们第一次听见如此清晰明了的财政收支呈现。众人在各项的明细与数字前懵了片刻,不多时竟又就近拉帮结伙地热烈讨论起来。 报道越听越不得了,《垦草令》下行才一年,这增收额度连一向淡定的甘龙都惊讶了。 秦昭甚至为惨遭打击的氏族贵胄们算了笔此行账:先前的割肉扒皮,在此番财政增收后再算,似乎就没有那么痛了。 嬴渠梁连忙让内侍秦伯取来秦昭念过的文书,一张张摆在案前细细端详。 内吏们使用的数字记法他看不太懂。但国君聪慧,从数字的长短结合秦昭的报告,令他眼中有热泪盈眶,胸中有豪情回荡。 嬴渠梁拿起纸张,严词逼问:“秦昭,这些文书可都属实,可有半点虚报?” 不等秦昭表示,景监率先起立,慷慨陈词:“国君,内吏署为此呕心沥血,核对验算……若有半个虚假数字,景监提头见君!” 报告被分发下去,很多大臣是第一次上手纸。轻便整洁的承载物顿时收获一众好评,连问国君这种办公好物何时能惠及朝堂。 国君不语,只看秦昭。 “诸位莫急,造纸现在公子驷手下已有一批技艺纯熟的工匠。但建厂运作相关都是国君三位公子所出,惠及朝堂用纸可是笔不小的开支…诸位都是德行高尚之辈,想必做不出为难三位垂髫小儿的事吧?” 秦昭缓缓谈及,顿时文臣们捏着纸,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诸位可知,咱们秦纸出口——不,卖到齐国,一刀能有多少利润?”众臣要么连连摇头,要么试探着吐出几个数字。秦昭笑笑,报出的答案令武将瞪眼,文臣们惶恐。 “诸位就说,我等办理公务是用纸呢,还是换钱好呢?” 秦昭故作为难,摊手问众人。 “换钱!咱老秦人从创国开始都是这么过来的,对我等文官来说无关紧要——竹简我们还能再用它个几百年!” “就是就是,那可是真金白银——乖乖,这白花花的小东西,咋这么值钱哩?” 满殿文武,从未有过如此统一口径的时刻。 秦昭叹气:“三位小公子能力有限,昭本想招商,与诸位同办纸厂,买纸富国在先,余充国用在后……奈何卫鞅先生垦令一下,秦商颓废,实难变现——咱们财政因此可是少了一大进项。” 话音一落,随着秦昭目光指向,卫鞅便呆愣在坐席上。 氏族老臣们一想到一刀纸张的盈利,再想到这收益差点就能分流到自家,顿时气到须发直立。 秦昭适时从袖中掏出一根洁白的蜡烛,新奇的小玩意又一次吸引了群臣目光。 乌白村的黔首信守承诺,不久前秦昭从雍城令那收到了约定好的增收答谢。洁白的乌桕果实被她拖去造纸厂那的小作坊,白皮出蜡,内籽出油。 其蜡可做烛,其油可点灯,皆是上等照明材料。提炼蜡油后的残渣,稍作处理,又是绝好的肥田原料。 秦昭招呼秦伯拿来火种,点燃露出的灯芯草搓捻的灯芯。幼小的火光便在她手中摇曳,而后稳定成一团明亮的光。 此物之用,一目了然。秦伯略有惊异之色,它不似寻常灯油,点燃竟无难闻的气味……内侍此刻已明了秦昭的意图,笑着帮她把东西呈给国君和大臣们围观。 “此物名为‘蜡烛’,照明用,有灯油伴生。比起普通油脂照明,明亮无味。昭本欲招商,不谈远销,就算就近贩卖给魏国赚些钱财充盈国库也是好的,奈何、奈何……” 秦昭遗憾地黯然摇头。 卫鞅心中不妙之感越发强烈。 招商,这可是从魏狗身上刮大钱哎—— 群臣激愤暴动,这已不是简单断秦国之利了,这可是“削魏”。 “卫鞅竖子!何故绝我秦国商路,非恨可言也!” “国君啊,《垦草令》虽有益,其中部分条款实属荒谬——比如旅店废止,臣等外出办差时属不便……臣恳请您再多考量考量。” “是矣,恳请国君仔细斟酌灭商一条。老臣一想到过去一年我秦国损失如此多进项,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国君明鉴,我等不反对秦国变法图强,我等是反变法中一切不合理的条例啊。” …… 世上从未存在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守旧势力之所以反对,不外乎是自身利益受损。告知他们变法强国,蛋糕只要做的足够大后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再驱之以切实之利,大部分人都能稍微压下反对的声音。 钱财有了,接下来就要谈谈名利地位。 “卫鞅啊,你看这商——” 嬴渠梁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这些只手能抓的红利实属叫人眼热。 秦昭看着沦为靶子中心的卫鞅,胸中一片轻快。曾经被某人油盐不进、压着不松口的憋屈一扫而空,现在她可是有一整个朝堂的帮手呢。 攻守易势,太舒服啦。 看着不停深呼吸平复心情的卫鞅,秦昭不禁想起那句后世的戏言:大秦的崛起有些废大良造。 秦国自秦孝公起,每一代国君似乎都有个专属的大良造做辅助。大良造在职就任时鞠躬尽瘁不说,不少都不得善终,甚至有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死而后已。 卫鞅就是最先为秦国劳碌一生,又为秦国而死的那位大良造。 尽管他现在还不是大良造,甚至还没正式封官受爵,但此时此景让秦昭不得不幻视他未来的结局,她又不忍心继续这小小的报复了。 “国君,鞅拟令抑商,实为重农固农——商贾乃奇技淫巧之术,若离农怠农,岂有先前秦公乘报告财政时的振奋讯息?鞅奉劝尔等切勿颠倒轻重,为小利弃大义。” 众臣此刻反弹并未影响卫鞅的决断,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宣讲行令的理念。但逐利的人已经退过一步,感情上不愿接受他的说辞。 卫鞅终于开始头疼了。老顽固之所以为老顽固,就是因为一旦缠上便难以摆脱。 他幽怨的目光转向秦昭,少见地带这些许气愤冲着她说:“为助农贡献了不少心力的秦公乘,这一点……不可能不明白吧?” “昭甚明之,只是卫鞅,无论农商,为国牟利,两者不冲突嘛——看看齐国,这可是个商贾大国,依旧富国兵强。你若担心秦国黔首从商无心耕种,可否整合商贾、拔高从商的门槛,弄个国商出来专做此类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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