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李贤又道:“此辈迎立万岁复位,并非是为了江山社稷,不过是想谋求荣华富贵。但他们也不想想,那时万一景泰事先发觉,问起罪来,石亨等人死不足惜,却置万岁于何地?” “是呀。”朱祁镇一阵后怕,“倘若他事先发觉,朕怕是连南宫都没命待了。” 李贤见他认可自己的说法,点了点头: “不错。幸而万岁乃真命天子,有上天护佑,最终才可事成,也让此辈从中浑水摸鱼,得了贪天之功。殊不知夺门夺门,夺之一字,不正好在告诉世人万岁得位不正么?可见所谓的拥立功劳,只是他们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擅权谋利、遏制万岁的招牌罢了。” 朱祁镇久久不语,暗自握紧了拳头,唇角微微冷笑: “好,好一个夺门之功。” 李贤继续道:“当时迎驾只有数百人,光禄寺赐酒馔,有名册可查。然领功之人却有数千人,视朝廷法纪如无物。且万岁复位之后,对他们慷慨以报,但他们却居功自傲欺君罔上,专权横行毫无顾忌,万岁的德政,如今已被此辈损害了大半,再不整治,恐民怨沸腾,失了天下人心呀。” 朱祁镇颔首,思索了会儿,沉吟道: “若是一概查究,只怕会惊动人心,万一引起激变,反对朝局不利。” “万岁所虑甚是,但若不查,那些冒功升职的人必定难以安心,不如明令‘自首者免罪’,既可安人心,以彰万岁仁德,又可稳定朝局,避免激变。” 听完李贤的话,朱祁镇立即下诏: “以后凡有奏请,不许再用夺门二字。凡是冒报夺门之功升官者,若能自首改正,则免罪,胆敢隐瞒不报者,将定罪降调。” 此令一出,冒功升官自首改正者四千余人,其中曹吉祥部下只有七十二人出首,不过零头而已。 朝中上下哗然。 曹吉祥却淡定自处,他是故意为之,只为试探君心所向。 朱祁镇也不生气,亲自召他进宫,提及王振旧情,话里话外暗示他:家奴与外臣岂可一样? 甚至还特意表态:考虑到其中可能有冒滥者,这七十二人由曹吉祥自己查审。 最后,曹吉祥庇护下属,呈报人员只有三十一人冒功升了三级,兵部请如例革罢,朱祁镇命只革一级,下不为例,以示对曹吉祥的特殊宽容。 又过了几天,谨慎的曹吉祥授意自己侄子曹钦自陈有病,乞辞伯爵,解除都督府事务及提督三千营的军权,再次探测朱祁镇的意向。 朱祁镇命人送去名贵补药,并传话:“既是有病,安心治疗即可,所辞不允。” 曹吉祥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在后来波动诡谲的局势里,没有参与其中,选择了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处理好夺门一说,朱祁镇终于可腾出手来,继续整治石氏一族。 派往大同的巡抚已经收集好罪证,奏疏一到,便立即命人前往大同,逮捕党附石彪的七十六人,押送京城,交给锦衣卫审讯。 一时间,石彪的罪行如决堤的山洪一般,尽数暴露而出。 强占良家妇女,禁闭军士致死。——三法司据《大明律》拟处死刑。 无法无天,欺侮藩王。——按照《大明律》,三法司再次拟处死刑。 如此,皇帝许诺他的可免二次死罪特权用完。 石亨终于感到事态严重,恐怕石氏一门危矣,求助曹吉祥,曹吉祥怕被波及,只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上疏自请免官回乡: “伏望万岁悯臣愚昧,放臣同臣弟侄在官者回归乡里,以终余年。则臣虽死,九泉之下亦不胜感恩矣。” 但朱祁镇仍如上次一样,好声安慰: “彪自犯法,于卿无预。卿当尽忠以辅朝廷,不必疑虑。所辞俱不允,毋再烦扰。” 到了九月中旬,石氏一脉在大同和京卫中的同党被清查得差不多了,朱祁镇方命石亨居家养病。 文官嗅到风向,三法司、锦衣卫、六科十三道接连弹劾石亨。 然而无论是说他侵占官地役使官军,还是招权纳贿心怀怨愤,朱祁镇都没有大动静,只停了石亨的岁禄,禁止上朝参见,削官为民, 叔侄两个,一个坐牢,一个软禁,竟可安然无恙。 此前摩拳擦掌欲大干一场的百官也纷纷疑惑: 难不成万岁念着旧情,只想到此为止? 听到这个猜测,绿竹唇边现出一抹讽笑: “念旧情?真念旧情的话,他就不会一面纵着石亨欺压文官,一面又抬着文官制约石亨,挑着他们斗,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自己却在中间做个老好人了。” “说得也是。”徐云中颔首,“他随便一个诏令,文官们就像恶狗扑食一样,恨不得把石氏一族的祖宗八代都咬出来,全是因为先前的怒气积压得太多,一点就着。” “一点就着,他才能达到目的嘛。” “那他既非下不去手,又在等什么呢?”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嫌目前的罪名还不够。” “还不够???” “石亨也罢,曹吉祥也好,都是拥戴他复辟的功臣,虽说他禁止再讲夺门二字,可诛杀功臣,写在史书上到底不好看。因此,文官们给的那些罪名,他都一一宽赦,以怨报德,以向世人证明,他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有他们犯下滔天罪行,任谁都看不过去,他到忍无可忍之境,才会以死罪论处。这样的话,将来史书记载,才会把他写成是无奈之举,石亨等人皆是咎由自取,于他,声名丝毫不损。” “唉,为了他那点名声,纵容恶人这么长时间,真是苦了百姓。可滔天罪行......那岂不是又要等?” 绿竹笑着摇了摇头:“你等,他都未必愿意等。如此大患,他一定欲除之后快,否则夜长梦多,时日拖得一长,万一死灰复燃,就不好办了。” 徐云中瞬间会意:“我明白了。他等的不是石亨他们犯下滔天罪行,而是有人给他们造出滔天罪行。” “不错,当初他冤杀少保时,少保何曾犯下过什么罪行?只要他想,便会有人逢迎,他只是在等这个能揣摹到圣意的人出现。” 徐云中目中划过一丝冷意:“能做下这种事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当然。”绿竹亦冷笑,“好人哪屑于干这种事?狗,才最知道怎么咬狗。” “好,我这就回去,想法引出一条狗来。” 说完,徐云中转身离开。 望着那没有丝毫犹疑的背影,绿竹忍不住唤: “云中。” “嗯?”他回头。 绿竹凝望着他的脸庞,探究着他的眼睛: “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难道你不怕我是错的吗?” 徐云中轻轻笑了一下,敛下眉眼: “你若把不准他的脉,他又怎会处处被你拿捏呢?” 经过观察,他终于寻到一个人选。
第142章 诛石 有个叫逯杲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行事强鸷凶狠不择手段,因是曹吉祥举荐的人,使得朱祁镇心有防备,对其冷落。 虽然这次和人一起前往大同抓捕石氏同党,也出了不少力,却仍不受重用,皇帝只是口头嘉奖,并不给实权。 逯杲上升无门,内心苦恼至极,几次旁敲侧击的向徐云中套话,徐云中只做听不懂,面上笑呵呵,就是不接他的茬。 今日逯杲又垂头丧气的打乾清宫出来时,正逢徐云中给长乐宫送完东西回来,便向他打起招呼: “逯指挥。” 一看见他,逯杲连忙拽他到了一边,低声恳求: “徐公公,您行个好,给小的指条明路吧。” “逯指挥这话真是教人好生不懂。”徐云中并不着急下钩子,打眼扫了一下四周,“这亮堂堂的天,到处都是明路,哪里还用指呢?” “哎呦喂,我的徐公公呀。”逯杲顿足,“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只要您拉小的一把,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发话,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徐云中目露犹疑,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笑了一下: “逯指挥有曹公公这棵大树佑护,何须咱家来拉?” 逯杲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他与曹公公不和,是以总提防着自己,不肯吐露真言。 他是武人出身,虽手段狠辣,讲话却不会绕弯,拍起马屁来,不管多露骨的话都说得出口,当下眼珠子一转,谄笑着表态: “徐公公这是哪里话?小的头顶只有一棵大树,那就是万岁!曹公公么,只是小的当初急于效忠万岁,一时投报无门,才花钱托了他举荐。唉,可恨那会儿徐公公不在万岁身边,不然小的和您更对脾气,也更服您的为人,说什么也得找您来引荐不是?” 见他为了向上爬,可以在转眼间抛却曹吉祥,徐云中方才结束试探,微笑着引入了正题: “找谁引荐都不打紧,只要逯指挥忠心于万岁,一心为万岁分忧,便是咱家的同路人。” “对,对。”逯杲见他松了口,忙笑着接话:“小的就是苦恼,不知万岁现在究竟是何心思,寻不到路为他分忧呀。” 徐云中假装沉吟片刻,缓缓道: “那些个文官奏疏里列举的种种罪名,搁其他皇帝的话,早就定下了死罪。可咱们万岁仁义,向来顾念旧情,若非是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如何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 逯杲回味着他的话,只听徐云中又道: “逯指挥负责侦缉石氏一门不法之事,以你的所见所闻,您觉得石氏一门有反心吗?” 逯杲登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 “石氏一门拥兵自重,必有不轨之谋。” 没过多久,逯杲自石彪府中搜出绣蟒龙衣及违式寝床,向皇帝上疏,称石氏一门怀有反心,妄图颠覆大明江山,绣蟒龙衣和违式寝床便是证据。 朱祁镇既不着急给石亨定罪,也不命人查探证据真假,只将逯杲叫到御前,和颜悦色地嘉奖一番,并升他为指挥同知。 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提拔,逯杲便知自己押对了宝,并揣摩出上意:朱祁镇不给石亨定罪,是因为罪名还不够,而非不想。 于是他办事更加卖力,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地找寻一切可以置石亨于死地的证据。 经过两个多月的侦查探访,终于有所收获。 天顺四年正月,逯杲上奏:“忠国公石亨怨望愈甚,与其侄孙石后等日造谣言。近来光禄寺失火,石亨言:此天也。且畜养无赖二十余人,专门伺察朝廷动静,其心实怏怏怀不轨。” 前脚上了奏疏,后脚石亨家仆便在他的授意下出面告发,说石亨怨谤朝廷,欲图谋不轨。 正月二十五日早朝,朱祁镇将逯杲奏章出示给群臣观阅,群臣憎恨石亨已久,众口一词地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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