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您说的,不管我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话来,绝不追究。”青萝有恃无恐。 “哼。”他白了她一眼。 “不想答就不答,反正您是皇帝,谁敢强迫您呐?” 青萝嘟囔着,又转了回去,重新倚在窗台上。 “有些东西——”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没有拥有的时候,倒也不会想着它,可你一旦拥有了,便再也不想失去。” “我明白。”青萝侧过头来,“就像我原来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想着有家人是什么感觉,可有了以后,就不想失去了。”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指尖轻抚所坐的龙椅,“当你们恰好看上同一样东西时,自然会发生争抢,再深的情份也会靠后。古往今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还少么?实在无需太把情份当回事。” “是您不明白。” 青萝站直身子面向他,清澈的眸子里透着执拗: “你们都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被家里视若珍宝,从小前呼后拥受尽宠爱,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孤儿的苦。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逛庙会,我却只能抱着讨钱的瓦盆窝在桌子腿那儿,一个人孤伶伶的,就那么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闹,看着他们吃着小糖人,看着他们牵着花风筝。对了,您小时候,一定不缺摩睺罗吧?” 摩睺罗是用土、木、腊等材料制成的小人偶,是古代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具。 他点头:“当然,小孩子都喜欢摩睺罗,朕那时也不例外,足足有一箱,个个神态各异鲜活可爱。” “所有玩具里,我最喜欢它了。”青萝背靠在窗台上,“每次去市集,只要得了空儿,我就去那家卖摩睺罗的铺子门口转悠,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小孩抱着一个个摩睺罗笑着走出来,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公子自己出来了,就大着胆子上前,跟他说:我讲段书逗你笑,你给我摸一摸你的摩睺罗好不好?他回了我一句话。”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他忍不住问:“什么话?” “小叫花子,滚开。” 青萝抬起头,笑着冲他耸耸肩: “然后我就被他推倒了。听到响动,他的仆人付完钱也出来了,对着我就是一顿骂,什么野丫头啊,什么离他们少爷远一点呀,我就那么跌坐在泥地里,听着他们骂,也没人来扶我。后来老丁头找过来了,他倒是扶我起来了。” “那他还算不错。” “但一看见我衣服上沾的泥,立马就补了两脚,怪我那形象耽误他一会儿说书赚钱,还警告我,以后要再乱跑,就打断我的腿。” “......” 他面露不忍,她却是一脸无所谓: “嗨,我从小挨到大的,都习惯啦。直到进了宫,认识了月人姐姐和绿竹,我才明白有家人,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事。” 提起她们,女孩的眉眼顿时明媚起来,唇角轻勾: “你知道,有人给你擦嘴的感觉吗?不是那种一脸嫌弃粗鲁的抹袖子哦,是笑着给你轻轻的擦;你知道,有人暖被窝的感觉吗?不是一双又大又臭的脚对着你的脸哦,是温柔的抱着你,把你的手揣在她的心窝里给你暖;你知道,被人惦记着的感觉吗?她会关心你当值的时候,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悄悄的给你带暖手炉、带糕点。要是得了赏赐,她总记得来分你一份,你要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消跟她说一声,她就会给你弄来。” “月人心地单纯,品性厚道,在这宫里也算难得。” “万岁的后宫最不缺女人,我自知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也不是最有才华的那个,等您尝过鲜儿,过不多久也就腻了。腻了倒是其次,宫后苑里默默谢了的花儿多了去了,我这株又不是什么玉树仙葩,自然也有轮到我的那天。怕就怕因为男人断了姐妹情份,月人姐姐和我变得生疏,不,生疏都算是轻的,像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那样成了对家,整日针尖对麦芒,多糟心呀。” 她讲着讲着心里愈发难过起来,缓缓蹲下了身,抱着双膝窝在墙根,莹澈明亮的眼睛变得通红,渐渐汪起一池清泉,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要说还有绿竹吧,可是绿竹从一开始对月人姐姐的印象比对我好多了,我俩若闹起来,她十有八九也是去月人姐姐那边。到那个时候,她们都不理我,您又搂着新美人你侬我侬,我就两头落不着,只能孤伶伶的一个人,又变成没人心疼没人惦记的小青萝了。” 说到最后,她哭得抽抽噎噎,晶莹的泪珠止不住的落,仿佛真的已被遗弃。 花朵般的年纪本就招人怜,何况还是她这等灵气四溢的秀美少女,在未采摘之前,更教人添了一层耐心。那泪珠一颗颗滴下来,滴到了他心里去,融得他心软意活,主动从龙椅中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了她,微微俯下身,轻轻摸摸她的脑袋。 “朕是吓唬你呢,哪就腻得那么快?” “反正快不快的,早晚得腻。” “嗯?” 又是那熟悉的声音一沉,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那眼刀飞过来的样子,为免他发难,她赶紧抬起头来,出声提醒: “君无戏言。” 少女泪光涟涟的脸庞透着水样的娇柔,浸得他没脾气,一把拽她站了起来,伸手给她擦起眼泪。 “只要你乖乖的,想法哄朕开心,朕就不会腻的。” “后宫都这么多美人了,还不够哄您开心吗?干嘛还一直收新人?”她嘟囔。 “嘶——”擦泪的手停下,眼刀毫不意外地又飞来,“你知道得寸进尺的后果吗?” “奴婢得寸进尺,还不是因为您?” “依你说,还怪朕啰?” “兴安公公不是说了么?您菩萨心肠,不会跟底下的人计较。这要换个暴君,奴婢哪敢跟他说这么多知心话呀?躲还来不及呢。” “......贫嘴。” 眼刀收回,唇角勾起,照她脑门便是一记板栗。 这小丫头最喜欢时不时的惹他一下,每当被挑起一丝不悦,她那张巧嘴偏偏又能几句话给圆回来,微小波澜之后的顺服,反而捧得他更开心,也更有征服的快感。 既不像汪氏那般刚直伤人,也不像杭氏那般顺从无趣,主动袒露的心事,又带着一抹真诚,远不像唐氏那般浮于算计。 真是恰到好处的冒犯,适可而止的狡黠,安全而生动,形成她独有的情趣。 他实在受用得紧。 “也罢,朕愿意对你多用些心思。”想通此处,他重新浮起温和的笑意:“朕问你,假如你的钱够多,买了小糖人,又买了花风筝,再碰到摩睺罗的时候,你要不要?” “当然要,谁会拒绝玩具多呢?”青萝不假思索的答。 “那朕为什么要拒绝美人多呢?”他反问。 青萝语噎,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又似乎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半晌,才懵懵地道: “小糖人很快就会吃没了,花风筝说不定哪天就破了,摩睺罗倒是经得起放,可是等长大了,就不能玩了。不管我是哪个,好像都不长久。” “想多了,你哪个都不是。” “啊?” “因为朕现在喜欢的,是它——” 他搂住她的肩转了一个角度,一起看向对面,对面摆着一个描金云龙纹格柜,柜上摆满了各种铜胎掐丝珐琅制品:龙耳扁壶、缠枝莲纹鼎式炉、花果纹三足炉...... 史载朱祁钰酷爱铜胎掐丝珐琅制品,连生产作坊都建在北京城里,他在位时,该项工艺的制作水平达到巅峰,因珐琅釉多以蓝色为主,后人便以他的年号命名为“景泰蓝”。 饱满繁复的纹样,配以清丽庄重的色彩,泛着晶莹鲜艳的光泽,看得青萝眼花缭乱,忍不住感叹: “好精美呀。” “这些铜胎掐丝珐琅制品,每个月都会送来新的,再换下一批旧的,不过有一样,朕从未换过它。” 他伸手指向格柜一侧,青萝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是一个景泰蓝插屏,上面是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题着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朕批奏折批累的时候,只要看它一眼,顿觉心旷神怡,疲劳消解不少,所以从不舍得换下它。” “哦。”青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呢,和它一样。”他摸摸她的小脸,“就像那山野间吹来的一缕微风,轻盈自在,没有束缚,充满活力,虽说解决不了朕的难题,但总会令朕心情愉悦,舒坦不少。”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那如果我不小心犯了错,你会舍得杀我吗?” 他思索片刻,扳过她的肩膀,面朝着自己,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只要你不犯朕的忌讳,寻常小错无足挂齿,朕会护着你这缕风一直在。不管你和月人以后的关系如何,好歹让你占一头。” 亮如星辰的眸子转了转,漾出狡黠的笑意,仰起小脸,冲他眨巴着眼道: “能占两头还是占两头嘛,以后月人姐姐跟前,您也注意点,顾及一下她的感受。” “贪心。” “您不拒绝美人多,那我为何要拒绝好处多?我这也是听您的话,跟您学呀。”她一脸无辜。 “机灵鬼儿~” 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着拥她入怀。 “好,朕就再费点心~” 他的手臂紧实有力,怀抱宽阔霸道,气息覆盖而来。还是那熟悉的温热,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像之前那般被灼的难受,内心的恐惧也稍稍褪去了些。 早晚要习惯。 她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落叶,命运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谁捞到就是谁的,什么情啊爱的,她没有这个本钱去追逐,对于她这个穷娃娃来说,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青萝不爱跟生活过不去,与其矫情纠结,不如想开点,对,她最擅长怎么想开了,至少她没被大浪冲得尸骨无存,至少她现在有了停靠,至少眼前这个捞到她的男人,已是她有限的人生里,对她最好的那一个,不是么? 这样想着,纤手轻轻抬起,欣然回抱住了他。 那天,踏出乾清宫的宫门时,荷包回到了她的手上,鼓鼓的,满满的,塞的全是黄澄澄的金瓜子。
第45章 于谦 次日上午,青萝和绿竹又在尚寝局忙活时,小宦来传: “青萝姑娘,绿竹姑娘,万岁召你们前往宫后苑。” 绿竹不解地看向青萝:“传你倒是情理之中,为何也传了我去?” 青萝猜测:“可能是缺个人打马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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