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推出去之前,杨戬在她耳边轻声念道:“婵儿,往南走,一直向南,好好活着。” “不准吃苦。” 杨婵转过身,喊:“阿兄!” 杨戬早已消失在原地。 而她在迷茫的白雾中被丢向了又一处迷茫的远方。 杨婵浑身猛地颤抖,她睁开眼睛,从梦中苏醒,泪流满面。 她躺在坚硬咯人的大地上,鼻前萦绕着泥土的腥气,转过头望向天空,发现它又一次陷入黑夜里,只是这一回,天上不再是鬼魂,而是清冷的月光和漫天的星辰。 杨婵意识到自己已然家破人亡,无所依凭,便蜷成一团,妄图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做一个无忧无虑,浸泡在爱和期待的婴孩儿,可时光无法倒流,她终究无法回到当年。 眼前一遍遍闪过父母的音容笑貌,而在他们之后,还有杨戬温柔的目光。 他说:“不要再往北走了,往南走,一直向南。” “不要回头。” “好好活着。” 她不想去南边,她想回朝歌,她想回家。 可是她无家可归,于是她委屈,难过,悲怆,心如刀绞又撕心裂肺,然后,无助地在寸草不生的归山上,在寂寥无人的终焉,嚎啕大哭。 * 杨婵最后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按照杨戬所说,沿着北斗七星所指向的位置,一直向南走。 身上的伤奇异得好了,杨婵检查了伤口,见手臂上嫩白如初,再看不出上头凌乱又交错的伤口,她放下袖子,又走了几步,发现连疼到无法正常行路的脚都恢复如初。 她心里微微惊奇,但也不做她想。 她太累了,已经没工夫探究逃亡以外的事。 向南走,一直向南。 走到什么时候? 她不知道。 她远离人烟,跨过山,越过水,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采摘山林里的野果。 到了后来,嘴里已经尝不到味道了。 杨戬不希望她吃苦,可她已吃尽了苦头,习以为常了。 又一次踩进空幽的山谷中,杨婵从高空落下,直直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她躺在地上,正对着秋日里低矮的天空,见上面乌云遮蔽,不见日光,无聊地眨了眨眼睛。 就算是粉身碎骨,她也能恢复原初,每一次重伤,不过是强行让她停下南行的脚步。 对她而言,竟是难得休憩的时光。 身上所有的伤在日将西沉,月挂柳梢,暮色四合的时候痊愈。 杨婵从地上爬起来,耳边传来了滔滔不绝的江水声。 她迷茫地望着眼前宽阔又湍急的江水,见江水滔滔,奔腾不息,向东流去。 这是长江水。 是孕育富饶又广袤的土地的母亲。 经历漫长又痛苦的旅途,杨婵已走到了南方。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江边,冰冷的江水飞溅到她蓝色的衣裙上,胸中涌上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悲意,她猛地蹲下,伸出手,狼狈地用手捧起一手长江水,然后泼溅到脸上,她冻得一激灵,终于清醒了。 汹涌奔腾江水上存有几块分流的巨石,巨石上布满湿滑的青苔,青苔中央又长有悠悠的水草。 杨婵发间的发簪又发出微光,这一次比之前每一次还要剧烈,杨婵伸手去摸,那发簪竟已滚烫,她立即将发簪拔出来,而在她拔出发簪的同时,江中的水草上蔓出白色的青烟,青烟和夜晚江面上的水雾和在一起,在江上交织、飘浮,一会儿功夫,那阵白烟幻化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她上着橘红色上衣,下着深蓝色裙裾,水青色的披帛漂浮在空中,发间簪着月白色的玉饰,眉眼如画,温婉娴雅。 她悬在滚滚的长江水上安静地打量着杨婵,翩然若仙。 杨婵怔愣,以为见到了云华,大声呼唤道:“阿娘!” 女子还未张唇,温软的声音便已传到耳边,她说:“我并非云华,我乃巫山神女,瑶姬。” 此人认识云华,怕不是天庭的人,杨婵掉头就跑。 瑶姬却轻松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漂浮在空中,隔着一层浓浓的白雾,朝着杨婵伸出纤长的玉臂,杨婵惊慌不已,又无处可逃,最后竟摔倒在地上。 瑶姬微顿,最后却还是取下了她发间的簪子。 杨婵立即变成只凶狠的狼崽子朝她扑来:“还给我!” 可瑶姬的身影轻易穿过,杨婵扑了空,还不收敛,要咬着牙,怒喊着:“把爹娘给我的东西还给我!” 瑶姬转了转手里的簪子,沉吟半晌,道:“此乃圣物。” 什么圣物,这不就是个簪子吗? 瑶姬见杨婵困惑的模样,摇了摇头,手轻轻一挥,那枚簪子便成了一盏莲灯。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又听瑶姬解释道:“这是女娲娘娘补天时遗留下来镇天下魂灵的圣物,宝莲灯。” “圣物本无归属,但后来遗落凡间,蚩尤一战,生灵涂炭,天帝派阿父寻找神物以度化往生的魂灵,阿父寻到以后,短暂地用过宝莲灯,”瑶姬顿了顿,“不过阿父亦有私心,我不幸早夭,便是靠着它救回来的。” “天帝宽厚,知道此事也没有怪罪阿父,只是收回了宝莲灯,不愿它遗留人间从圣物变为捣乱轮回的邪物。” “此后,宝莲灯便一直留在天庭,直到昊天成为新帝。” 杨婵盯着她手里的莲灯,问:“所以,你是要替天帝收回我娘给我的遗物吗?” 瑶姬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已得道,不便沾染因果。” “况且,宝莲灯在娘娘死后一直没有主人,后来的使用者不得其法,战蚩尤时用过一次,后来大禹治水,量定九州时又用过一次,两次浩劫过后,宝莲灯彻底坏了。” “坏了?” “是的。” “那,他们说阿娘是用它救的阿爹又是怎么回事?” 瑶姬思索半晌,给了个蛮玄妙的答案,她道:“或许云华与它有缘吧。” 她手掌向上,手里的宝莲灯又飘回了杨婵手中,宝莲灯躺在杨婵手里又变回了普通的簪子。 瑶姬笑道:“我瞧着你与它也很有缘。” 说着,她身边的白雾散去了些,她愣了愣,继而微微叹息。 “怎么了?” “追来了。” 杨婵自然知道瑶姬口中说的追来了是什么意思,她紧紧捏着发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瑶姬望着水雾后的天兵天降,惋惜道:“天帝帝俊逝后四分天庭,天界大乱,昊天征战多年,局势稍定,行事却越发偏激,如此看来怕是已心魔缠身了啊。” “即便已为天帝,心魔缠身,又如何得获自由呢?” “昊天,”她念起昊天少年时的模样,轻声叹道,“你糊涂。” 说罢,她一挥手,为杨婵指明了道路,她道:“我只能替你干扰他们一时,却无法插手改变结局,杨婵,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罢。” 杨婵紧攥着簪子,问她:“我的结局是什么?” 瑶姬答道:“未定。” 她飘到她身边,像云华那般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轻触着她那张肖似云华天女的脸,而后,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咒语。 杨婵困惑。 瑶姬却退到一边,笑道:“当年,这是使用宝莲灯的咒语,你记住了吗?” 杨婵一顿,继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瑶姬温声道:“好孩子,好好活着。”
第4章 决意 杨婵只是个凡人脚力不胜,她拼命跑,刚跑到巫山的半山腰,山下便已燃起簇簇烈火。 媱姬还是没有阻挠住他们。 杨婵心口跳得飞快,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么快就又追上来了,身体就本能地踏进了一个狭小的山洞中。 此时是夜晚,星光暗淡,洞中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她不敢再往里面多走,却也不肯出去叫天兵们发现。 她进退不得,焦虑又恐惧,这种情绪将她从疲惫又麻木的感觉中抽身而出,她蜷成一团,清醒得过分。 她想,她都向南走了,那些该死的家伙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就那么不愿意我活着吗? 就那么想抹去我这个错误的因果吗? 我就那么该死吗? 她抱着头,微微发抖,脑中闪过变故发生之前被人珍爱的十几年的人生,她本以为,过得幸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结果,天兵天将从而天降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 到底谁是错的?! 她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历经艰难,可她吃了那么多苦,却还是那么软弱,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她还是在祈求。 阿爹,阿娘,阿兄,你们来救救婵儿吧。 但他们都死了,谁也救不了杨婵。 杨婵知道。 于是,她又去求这世上存在的神明。 你们功德无量,法力高强,求求你们,谁都好,救救我吧。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神明从天而降,就连看起来最好相处的瑶姬也是袖手旁观。 是啊,他们是神明,为什么要为救一个凡人得罪天庭惹上一身官司? 更何况,杨婵本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错误的”因果。 死了最好。 她死了,所有人都清净了。 杨婵在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中,旅途的疲倦又一次涨潮,她闭上眼,又疼又困又累。 黑暗的世界里,她忽然想起她这一路。 路途遥远又艰辛,了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总是伴随着无数的危险,杨婵虽然受伤了会好,但如果真被野兽吞入腹中也会死。 为了不死在路上,杨婵真是绞尽脑汁。 她努力那么久,奔波那么久,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了,竟然还是要死。 她猛地睁开眼睛,盯着虚空,声音沙哑:“我不甘心。” 凭什么她要死? 凭什么她得死? 凭什么该死的是她? 她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得死? 存在本身就是错? 这是哪家的道理?!! 她脑袋发疼,她将头颅抱的更紧,本就散乱的头发,这下子全被她拆散了,发间的簪子摇摇欲坠,而后掉到了地上,发出“叮当”的清脆的响声。 杨婵的眼神转到簪子上,诡异地盯了许久,曾经清澈的眼睛此时覆盖着猩红色的邪光。 哦,她眨了眨眼睛,忽然顿悟,原来错不在她,而在要她死的人。 他们以自己的道理,自以为是的因果杀了爹娘,害了兄长,让她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自下而上的恐惧升腾为一种自上而下的怨恨。 她被恨意所包裹。 恐惧让她更加恐惧,恨意却让她无所畏惧。 巫山连绵,山虽多,但以天兵的脚程,加之他们手中的神器,一座座搜寻下来,迟早会搜到,再这样躲下去会被找到,然后被那些狗东西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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