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一刀看了眼来人, 笑着责备道,“好久不见, 怎么失了稳重, 王甫。” 王甫脸涨得通红, “我师如我父, 当日之仇,我必报之!” 狗一刀看着王甫, “你读的书比我多, 你认为你的老师该死吗?” 王甫的脸更憋得更红, 一句话也不再说。 狗一刀看着王甫的模样觉得有趣,尤其是对比龙小云, 更觉得眼前的少年大有可为。 “这世上并非什么都一定用性命衡量,老师有罪,可以法约束,绝不是像你这样做!” 狗一刀点头称是,“朝中清流浊党各自为营,清流一派自始便势弱,从未有过上风之时,为什么?” 王甫低声道,“人皆有欲,位高尤甚。” 上下数千年,少见哪个皇帝愿意当真在吃穿用度上苦了自己。 一边的人成日劝诫规训,说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用;一边的人变着花样捧着自己,满足所有要求。 这样两种选择之下,谁更受宠显而易见。 狗一刀笑着拍了拍王甫的脑袋,“因为咱们的陛下是昏君。” 王甫浑身一僵,惊讶的抬头望着狗一刀。 所谓君君臣臣,君为上,臣为下…… 官家的荒唐就算所有人心知肚明,但绝不会有人说出来,这是皇家的脸面,朝廷最后的遮羞布。 她怎么敢?! “王甫,我前些日子新学了一个词,叫抱残守缺。听了旁人给我的解释,我倒觉得用来形容许多人都很合适。” 狗一刀收回摸着王甫脑袋的手,转身负手而立,看着天上皎月。 “安肃军受尽欺辱,仍旧坚持为帝守边。你明知蔡晋为私欲中饱私囊,嘴里还嚷嚷着为他报仇。花大人明知宋帝昏庸,仍不愿他死,只想拖着他活过一日算一日。” 狗一刀笑道,“你们这样,可叫抱残守缺吗?” 王甫向来能言善辩,小时了了声名远扬。他自知狗一刀的话全是漏洞,只要他随意背出几句在脑中根深蒂固的君臣父子之语,便能轻易辩驳。 但此时此刻,他竟想放开身份,放下政见,仅仅以人权衡。不得不说,狗一刀说的不无道理。 当他喊出“放肆”的那一刻,心中如何不是形式大过情感,强迫自己站在一处制高点。 狗一刀回首,重新看向花无间,“花大人,劳烦递牌子进去吧,我今晚要见他。” 狗一刀的话就算再在理,可官家岂是她想见就见的? 花大人怎么可能会允许…… “花大人!?” 只见花无间解开腰牌,递到王甫手中,“王评事,带牌子进宫一趟。” 王甫愣怔地接过牙牌,犹豫半晌,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看向狗一刀,“你可有万全准备?” 狗一刀疑惑道,“什么准备?” 王甫的手紧紧捏住牙牌,难以置信道,“你身怀母蛊,对他而言如同酒徒遇美酒,难道你半点不做准备就去?” 那可是大内! 狗一刀看出王甫眼底的关切,笑道,“不必担心。” 王甫蹙眉转头,不再多言。 直到马蹄声渐远,花无间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方盒推到狗一刀面前。 “清流浊党,中心都是保君。往常无论是赈灾还是守边都争执不断的两派,现下对你的事却意外的统一。你是他们一致所向的共敌。” 狗一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叫人不知她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好奇的打开方盒,里面竟然是一粒药丸。 狗一刀打趣道,“花大人难道发善心,给我备了颗毒死赵老三的药?” 花无间藏在袖下的手指狠狠掐住虎口,稳了稳心神,“麻沸药,吃了可三日不惧疼痛。” 狗一刀嗤笑一声,将药塞进自己怀里,“好药啊,多谢。” 凭心而论,这的确是难得的好药,也已是花无间不能叫朝中人查见的小心思。 只能在打发走窥探的小鼠后,才能拿出手的体贴。 “翁——” 这是大庆殿前钟楼报时,此时为子时正。 三声嗡气钟响后,却又传来一声短脆。 “叮——” 这是官家应见的信号。 花无间眉头紧皱,垂眸起身,“走吧。” 狗一刀俯身揽住楚留香,手顺着他的背脊反复划动,“回去帮我看着龙小云好吗?那东西不安分得很。” 楚留香静默许久,手指温柔地贴上她的后颈,压抑克制后咬牙冷声道,“你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狗一刀没敢追问到底是她说的哪一句话,毕竟她这几天里胡诌的话实在太多,只能囫囵点头称是。 “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忘的。” 宣德门下,狗一刀勒马下行。 花无间道,“此处不必下马。” 太祖体恤大臣,立下规矩,大庆殿外横门处才需下马。 狗一刀啧叹一声,环向一指。 花无间这才注意到,朵楼之上弓弩手已备箭待发。 花无间指了指宣德门上,“那天你在这里时,四处的弩手比现在只多不少。” 狗一刀轻笑道,“我怕这马跟着我遭罪。” 花无间平静道,“若它能与你同死,是他的福气。” 狗一刀沉声道,“死就是死,只有晦气,没有福气。” 话音刚落,宣德门大门齐开。 朱门厚重,两门并开极缓,狗一刀悠闲地打量起金钉朱漆。 比起上回,两侧还多了不少朱红杈子,不知道究竟是用来挡冲暴的平民,还是她这个暴民。 大门已开,门后站着一人。 只见他身着禁军铠甲,腰间配三尺宝剑,倒是威风凛凛。 银盔下的面容倒是勾人,轮廓分明,山根挺直,只乍一看就觉此人正直无邪。 花无间下马,拱手揖道,“白将军。” 白执戈规矩回执一礼,“花大人留步。官家有言:大理寺公务繁重,花爱卿可归去歇息。” 花无间低头道,“臣谢过官家体恤。” 抬头时,眼神未偏向狗一刀半分,“白将军,告辞。” 衣袂翻飞,长腿跨上马背,牵扯缰绳掉转马头。 “驾——” 促马急行,看得卫兵纷纷侧目,只以为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公正清明,见不得狗一刀这般藐视王法之辈。 却没人看到,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手上缰绳早已被血浸透。 白执戈看着四处张望,一脸轻松的狗一刀道,“请随我来。” 狗一刀跟在白执戈身后,穿过宣德门向左。 即便从没到过京城的泥腿子农人都知道,宣德门往左,是朝天子明堂去。 狗一刀走在白执戈身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背。 白执戈立刻退开三尺,一脸警惕的看向她。 狗一刀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该乱动,毕竟上次她在这里做的那些事,在禁军眼里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狗一刀尴尬的搓搓手,“白将军,我是想问问,赵老三……” 当着面将人家主子诨号脱口而出,气氛更加尴尬。 狗一刀决定,以后胡铁花再叫别人的诨号,她一定不多嘴问那究竟是谁,免得嘴熟得过份,惹出这样叫人难堪的情形。 两人一时间僵在原地,狗一刀觉得她也许该救个场,满脸堆笑,“赵老三是我一个邻居,想来你也不认识……” “那个……官家在哪里等我?” 白执戈这才恢复动作,继续埋头往前走,“官家在明堂等你。” 用朝会大典的地方接见她,狗一刀这下真是不知道该受宠若惊,还是该感叹赵老三勇气有所进步了。 方才一路漆黑,没多少灯火,如今离明堂越近,灯火越旺。 及至明堂,与白昼无异。 白执戈在三道玉阶之下停住,反倒伸手上邀,指着最中间的玉阶道,“官家在等你。” 天下无人不知,大内所有玉阶有三道,只有中间那条最宽阔的是皇帝专属。 狗一刀自然也知道,笑道,“赵老三说的?” 白执戈默不作声。 狗一刀本就没想等他的回答,跨步越过白执戈,竟然当真踏上了玉阶。 明堂玉阶有三层,共一百二十七阶。 这对狗一刀而言并非难事,直到踏上最后一步,狗一刀回头下看,发现原本高大健壮的白执戈竟变小数倍。 身后脚步传来,狗一刀并未回头,继续看着台阶之下的世界。 “刚刚你爬梯时累吗?” 狗一刀道,“不过百步,怎么会累。” 那人轻笑一声,面向阶梯负手而立,“下面风景如何?” 狗一刀道,“与平时看到的,有些不同。” 那人饶有兴致道,“哦?哪里不同?” 寻常上山有万千树木遮挡,从未见得如此清晰。 狗一刀转头看到那人,“人变小了。”
第115章 叩关门 帝亲征 赵吉单手撑着木栏桩, 笑道,“不过百步, 所见已然不同,待登凌至高之处,目之所及,又会如何?” 狗一刀目光审视看向赵吉,忽然勾唇一笑,“如果到现在,你都没收到我是文盲的消息, 那你可就不配和我谈下去了。” 赵吉微微侧头,原本浑浊的眼神射出精光, 叫人生畏。 他并未回答狗一刀的话,而且语气果决答上方才他自己的问题,“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狗一刀打量起眼前这个穿着一身素色锦服的中年人。 他并没有穿龙袍, 也没有穿任何象征身份的服饰, 看起来并不像个皇帝,只叫人觉得他是个颇有家资的儒商。 狗一刀指了指玉阶之下, “你已经做了皇帝许多年, 还没看够?” 赵吉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敲击着木桩, “你现在也见过了, 若这样的风景叫你只能看三十五年,你会嫌少吗?” 狗一刀不在意道, “能见一日足够。” 赵吉温和笑道, “曾经我也如你这样想, 心道哪怕只有一日,我便今生愿了。可这个位置一旦坐下, 就再也站不起来……这里实在太美。” 狗一刀蹙眉,“你觉得美,是因你只享受,没无半点付出。” 转身紧紧盯着赵吉的双眼,“你活在九天,我生在泥沼,每每挣扎时,我便恨你无能。” 狗一刀随即淡然道,“但你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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