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她知道的全部,她想象不了那里的生活,贫穷只是简简单单一个与她的世界遥不可及的词语。 能让她注意的是沈续的回应。 “总是有一些用处的,”沈续摇摇头,像是十分感慨留守区的现状,“我为的也不是那里的人,最初做这件事不过想着为栖桐积德,好在苍天有眼,让栖桐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继续下去,就当回报上天对栖桐的眷顾。” 慕羽总感到说不出的古怪,沈续不像是无私奉献只为积德的人。但在提及沈栖桐时他的感情又不像作假。 几月前坟地旁他的矛盾是真的,现今提到沈栖桐的不易他的欣慰也是真的。 周存安哼了一声,故意拿捏的腔调显得他更加阴阳怪气:“当然能理解,毕竟启诺对留守区的生活深有体会…” 一个念头在慕羽脑海中飞快闪过,还没等她抓住便溜走了。毫无疑问的是,九州看似平和一潭死水的局面下早就酝酿了不知多少股暗流。 陈寻道打断了周存安没说完的话,也打断了慕羽的思绪:“瞧我们几个老家伙,光顾着自己说话,倒把小羽晾在一边了。当时启诺告诉我们慕家唯一血脉想见见我们时大家都惊讶了好久。小羽,我们可是一直没这福气见你一面啊。能让你千里迢迢从英国回来找到我们,是有什么行简也不能解决的事吗?” 行简是徐煜的表字。 形势已经完全超出了慕羽的预料,在话音刚落时她便做出了应对的策略。 “我确实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徐爷爷也不能为我解答。甚至有些冒犯,但着实困扰我很久了。”慕羽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几人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为不为难的那可就见外了。只要是我们知道的我们都会告诉小羽。” 然而他们很快恨不得收回刚才的话。 “当年慕家宝物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学院极力想抢夺宝物以此证道,难道氏族就一点也不动心?” 沈续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其余人也怔愣住了。他们猜测过慕羽今天前来要么是寻求庇护,要么是企图拉着他们一起对付学院。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打定主意不愿掺和。氏族如今的状况已经经不起半点折腾。 然而谁也没想到,慕羽竟先问了这样的问题。 当年慕义据说因为一个女人叛出慕家的事谁不知道,昆仑学院对传说中能证道的宝物汲汲以求,氏族却对他们的贪婪嗤之以鼻。 先不说宝物是不是真的,也不说慕家的实力,单论氏族的追求也从来不是个人意义上的超脱。他们妄想着一个家族能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现在慕家遗孤专程赶来提这些陈年旧事,很难不让人怀疑她究竟受了什么挑唆。 “我们不像学院一些人那样无耻,抢夺别人家传承的事情我们还做不出来。”陈寻道一脸正义凛然,很快便将话题带过,用一种安抚孩子的语气打起了圆场,“这么多年过去了,学院就算有心思对你也鞭长莫及,小羽不用担心,我们看在过往的情分上也会看顾一二。”然而看见慕羽脸上不变的微笑时他直接心虚了下去。她不是一个说几句好话就能被哄住的十三岁女孩。 他说得信誓旦旦,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十三岁女孩很可能会被哄住,可惜慕羽从来不相信轻飘飘几句好话。然而她没法再问下去了。 桌上几人全在借着飘渺不定的光线打量她,连遮掩的功夫都懒得做。她一次又一次地转动着玉佩,玉佩在多次流转间逐渐发烫了起来。 他们的眼光和阿维德斯是一样的,她在他们面前只是一层微不足道一戳即破的皮,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揭开卑微的皮囊挖掘出些许宝藏,宁可磨破心思猜测宝藏长了腿也不愿相信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贸然决定跟随沈续前来时便错了,问出刚才那个问题更是大错特错。 慕羽攥紧了玉佩,抬眼看了看沈续,后者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反而对着其余几人抬了抬手,在他抬起手时所有打量的目光像得到了讯号一般立刻收敛。陈寻道也不再试着打圆场,闭上了嘴当那个正经危坐的陈家家主。 这才是她想要的效果。当一个听话好看的皮囊于她而言是一种侮辱。她想当有血有肉的人,甚至更多。任何妄图从她身上挖出点东西的人必须做好脱掉一层皮的准备。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沈续说得风轻云淡,可不管刚刚其余人怎么阴阳怪气,这个时候都不再插嘴。他明显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继续吃饭,吃饭。” “那么,氏族是靠着什么存续千年的呢?”装柔弱是慕羽的长处,她拧着眉不安地拨拉着碗里的菜,将自己的地位放得更低,像是全然失了方向只得随处乱撞,“家里已经没人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做。” 沈续投来的目光比灯火还要炽烈。 慕羽坦然地由他审视。 “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他最终总结道,仍没有放弃对她的观察琢磨,“言尽于此。这是我们看在往昔情分上唯一能对你说的,小羽。” 这八个字似乎同几个月前沈续对她说的那番话意思相仿,但结合今天其余人对沈续的态度和只言片语中透出的信息,他同得过且过的氏族有着本质的不同。 沈续图谋甚大。 他将她引到这无非想让她认清现实,认清自己的无知和天真,不想她却同样顺势而为,摸清了几方势力真正的态度。 想将她当猴来耍,沈续也总要付出些代价。 在这个时候她还能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荷花酥。 “我知道了,”她放下筷子对着几个年龄比她大了好几轮的氏族当家人微笑,“这个时候能说这样的话已经超过和爷爷的情分了。” “小羽再没有别的事了?”从沈续的问话中看不出来他的想法。 “这件事情已经足够重要,”慕羽擦了擦嘴,权当没看见周遭怀疑的目光,颇有些黯然神伤,“爷爷走得突然,若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我也不想上门打扰。” 她轻言细语道:“还希望我们几家能时常走动。” 在愣了片刻后沈续才爽朗一笑:“当然,小羽如果随时想找我们这几个老骨头闲话家常唠唠嗑我们自然欢迎。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回明源山吧。” 他将闲话家常咬得非常重。 沈续没有表面那样简单,如果合作对象换成他,那么九州这一棋局将平添不知多少变数。 他们一路沉默地走着,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沈续明明苍老,步伐却始终稳健有力。 在半山腰一处凸出来的观景台上能眺望到大半个香海繁华的夜景,城市最外层一片黑暗区域显得同星罗棋布的灯光格格不入。 沈续在这里停了下来。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留守区,”他既像是在对着慕羽讲述,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自幼衣食无忧,甚至一出生就站在了其他人穷极一生都无法到达的终点,你无法想象留守区的样子。大多数人都是穷人,做着最脏最乱的活,忍受着最极致的剥削。明源山庭院客厅中三块瓷砖大小的地方在留守区便能挤满一家五口。” “您对留守区生活似乎深有体会,”慕羽将方才周存安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在她的语气中却总能听出几分真诚,“我没有讽刺的意思。” 沈续突然笑出了声:“子怀那样的人居然能养出你这种孙女,”他很快收起了笑,“我承认,慕家的财富的确可观,但钱,物,我都不缺,最重要的是价值。一个十三岁还在上学的小丫头让我看不出有多少价值,如你所见,氏族如今只想苟且偷安,没有绝对的价值,他们不会动一个子。没有价值支撑的野心和过家家没有区别。” 有几只萤火虫飞过草丛,蝉在树上微弱地叫了几声。 慕羽抬眼欣赏着萤火虫扑闪着翅膀飞入路灯也照不亮的黑夜:“一个有着野心却几十年只敢靠着伪装来掩饰的人似乎同样没能让我看出什么价值。” 沈续暗自握紧了拳头,面上仍然一片平静:“我走过的路你不敢想象,我将沈家一路扶持到今天,在昆仑学院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其中受过的苦也同样不是你能揣测的,我做的事,我布的局只差一个契机。小丫头,这不是耍嘴皮子就能得到的。你知道你爷爷生前拥有多少企业资产?世俗中谁是他的助理?谁协助他打理资产?他从前的学生,世交旧故又有多少?你连他为你整合的遗产都拿不全,有什么资格在我这大放厥词?” 一只萤火虫从慕羽身边飞过,她将其拢在手心。萤火虫从她手指的间隙无力地发出幽幽的绿光,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是那么不起眼。 之前尚还懵懂,今晚借着这场饭局以及沈续毫不留情的拷问她方才看清了人生中第一道由爷爷设下的陷阱。他最初便只想将她打造成一副听话懂事的皮囊,他最初便防着她接触权力。 她没有难堪,更没有生气,仿若刚才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我在创造一个咒语,一个能让普通人也拥有力量的咒语。” 沈续挺拔的身躯抖了一下。 “让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您也可以把这个约定当作闲聊时的胡言乱语,” 她放开了手中的萤火虫,专注地看着萤火虫摇摇晃晃地向着伙伴飞去,“我们下一次见面,我给您送上一份礼物,您也给我送上一份礼物,是否要合作,就看礼物的价值。” 沈续再一次认真地打量慕羽,这一次不再是一个成年人看待十三岁女孩的眼光,而是成年人审视同龄人的眼光。他抿了抿唇:“你说的那个咒语,应该还没有完善,”他顿了顿,平和的语气沾染上了几分阴沉,“小丫头,我的时间很宝贵,平白浪费我时间的人必定要付出代价。” 他逼近了她几步,在这样的威压下慕羽眉头都没皱:“我也很好奇,徐煜那个老顽固如果知道你想干的事,他会怎么想。” 最终沈续用一句意味深长地话收尾:“一点财产,一座学院满足不了你。” 慕羽理了理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完全没有意图被点出的惶恐:“你我都知道要想彻底改变,一个学院是不够的,”她望了望脚下的香海市,从这个角度还能看见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我其实很好奇您的故事,也很好奇,栖桐知道后又会怎么想?” “今年你们圣诞假期,带着礼物来香海,我自然很乐意向小辈讲故事,只是年轻人总会因冲动而激进,激进导致的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他若无其事向她伸出手,“走吧,我把你送到明源山山脚。” “可是我的激进让你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束光,”她走进了传送阵的范围,“常常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万事易齐,东风却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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