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李隆基那样固执于长命百岁,不信老的执念,哪怕不想承认,可李林甫也清楚认识到自己的确老了,年过甲子,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活不了几年了。 “阿爷。”相府的长子李岫气喘吁吁迎面走了过来。 “吐蕃刺客昨夜潜入大理寺狱,刺杀王忠嗣,王忠嗣重伤断腿,圣人今日一早以‘忤逆圣旨’的罪名将他贬为了洛阳长史。”李岫迅速道。 李林甫表情一僵,从躺椅上翻身坐起。 他的声音有些破防:“圣人将王忠嗣放了?” 该死,怎么就这个时候王忠嗣遇刺了!他成了瘸子,没法带兵,圣人就不会再怀疑他与太子联合想要篡位。 没有兵权威胁,李亨就是拔了牙的病虎,根本不值得圣人忌惮。 圣人自然也就不会废太子。 李林甫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目光如电:“让杨钊去审问杜有邻等人,务必要确保他们把李亨咬出来。” 李岫忽然跪下抱着李林甫的腿嚎啕大哭。 “阿爷,您这样不给旁人留活路,恐怕有一日我们也会被旁人赶尽杀绝啊。” 李林甫沉默片刻,看着抱着自己大腿恸哭不已的长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为父何尝不知道呢,可事已至此,为父坐到了这个位置,倘若为父不动手对付旁人,旁人就会动手对付为父啊。” 因着李岫过来是禀报密事,一进院子就挥退了下人,如今院子中只有李林甫和李岫父子二人。 李林甫扶起自己的长子,苦笑道:“此处唯有你我父子,我便告诉你实话吧。” “大郎,你以为为父凭什么能做右相?”李林甫想到自己一年不如一年的身体,也生了几分萧瑟之意。 李岫道:“因为父亲才干过人。” 他这个倒不是说假话,李林甫虽说名声不好,但是能料理天下十几年,本事还是有的。 李林甫摇头:“为父有才干,可朝堂上有才干之人不仅有为父。” 李林甫这句话也是真心实意,朝中谁的才干高低李林甫太清楚了,旁的不说,这些年被他陷害的那些大臣许多都是他认为才干能威胁到自己相位才会出手打压陷害。 “倘若做右相只需要才干,那张九龄的才干不在我之下,圣人为何要费一番力气用我来代替张九龄呢,难道是因为张九龄有什么地方比不上我吗?”李林甫自嘲道。 李岫沉默不语。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父亲的名声差到了朝野市井人人喊打的地步,却依旧能坐稳右相位置。 李林甫看着自己懵懂的长子叹息道:“我和其他宰相不同的地方,是我能给陛下做脏事。” “张九龄要名声,我不要名声,所以我能替代张九龄。” 李岫微微张着嘴,目露震惊,似乎不能相信一向提都不愿意提张九龄的自家阿爷会说出这样贬低自己抬高张九龄的话。 他的心思太好猜,李林甫只看了一眼就猜出来自家长子的心思,他咳嗽两声,低声笑了笑。 “名声再好,他也被贬出了长安,最后的赢家是我。”李林甫唇齿间溢出几声畅快的笑。 张九龄再芝兰玉树有什么用,圣人不用他,他就得灰溜溜像一只败家之犬一样被赶出长安城。 李林甫毫不吝啬表达他对君子的鄙夷。那些正人君子名声再好听有什么用,权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陛下用我,就是为了让我做脏事啊。”李林甫感慨着,“陛下要华美的宫殿,要美貌的宫人,要兴庆宫寒冬如春,要他的权力至高无上,要他的威严无人敢犯。” “那些正人君子能给陛下弄钱吗?他们没那个本事。” 李林甫冷笑:“天下人只道我巧立名目收税,可这个税也不是谁都能有本事收的上来,我能收上来,这就是我的本事。” 李隆基要享受,就得有钱,没有钱,就算是皇帝也过不顺心。修宫殿要钱,选宫女要钱,养着上万人的教坊也要钱,他李林甫弄的钱难道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吗? 他又不爱美人,也没什么烧钱的癖好,他只爱权力,他天天忙的不可开交,他能花多少钱? 钱都是花在了皇帝身上。 圣人单单一年赏赐给杨家那几个姐妹的钱就是十数万贯,还有宫人,开元二十五年,他接手相位的时候宫人只有三千人,如今宫人数量超过三万人,养宫人也需要花钱,这些钱都是他弄来的! “更何况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能为陛下打压太子吗?他们顾忌名声,不愿意做。”李林甫抛出了另一个重要原因。 李岫震惊听着“打压太子”四个重若千钧的字就这么轻飘飘从他阿爷口中说了出来。 “可,可太子是圣人的亲子啊。”李岫不敢置信道。 他一直以为阿爷敌对太子是因为阿爷自己看不惯太子。 毕竟他阿爷看不惯的人那么多,看太子不顺眼也很正常,哪日他阿爷看谁顺眼了才是怪事。 “哈。”李林甫短笑一声,“圣人提防的就是亲子。” “大郎,不是为父要将他们逼到绝路。他们与太子亲近,圣人看不下去圣人要将他们逼上绝路,为父也不过只是圣人的一把刀罢了。”李林甫叹息道,他看着自己正直的大儿子,眉宇间满是忧愁。 他的子女之中如今还没有能在他去世后支撑起李家的人,自己如今所处的境地又是如此危险。 自己死后,自己的子嗣们该怎么办呢? 饶是心狠手辣如李林甫,这一瞬间心头也略过一丝后悔,可这丝后悔只是稍纵即逝,很快李林甫又冷静了下来。 他宁可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愿意碌碌无为任人欺凌一辈子;他宁可死后遗臭万年,也要活着的时候权势滔天。 李林甫抬手抚摸着跪在他身前的大子头发,喃喃道:“为父能替圣人平衡朝堂,为父才是右相啊。我若是不心狠手辣,恐怕连宰相的位置都坐不上,又如何能有我们李家今日的富贵呢。” 李岫悲切道:“可如今阿爷已经上了年纪,为了咱们全家的日后……阿爷收手吧。” “糊涂!”李林甫怒声斥责。 “为父在相位上待一日,咱们全家才有一日的太平。倘若为父退了,用不了一年你坟头上的草就能长到腰高。” 李林甫直视着从出仕后便一路顺风,从未受过任何蹉跎的大儿子,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透露出了满满的疲惫。 他一旦后退,朝堂上那些觊觎他相位的豺狼立刻就会扑上来将他全家撕得粉碎。 尤其是太子李亨,他与李亨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时候谁往后退一步谁就是满盘皆输。无论是为了相位还是为了他的子女后代,李林甫都不能退。 李林甫深深看着李岫,胳膊略微用力将他拉了起来,直视着李岫的眼睛正色道:“如今我们与李亨已经是不死不休,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李亨顺利登基,李亨狠辣不在为父之下,他一旦登基,必定会对咱们家赶尽杀绝。” “倘若为父死前还没能让圣人废了李亨,你就将你的幼弟幼妹送走吧。” 李林甫没提李岫应该怎么办,他知道倘若到了李家家破人亡的那一日,他不在,李岫身为长子就是首当其冲,不用逃,也跑不了。 他对这个结果很平静,早在他当年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时候,他就已经押上了他自己和他全家的身家性命。 他的妻妾子女既然跟着他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倘若有一日斗输了丢了命也不冤屈。 李岫脸色大变,他不敢置信抬头看向李林甫,嘴唇嚅嗫却说不出话来。 “阿爷……” 他阿爷今日这一番剖心之言竟然有告知后事的意思。 李林甫抬手阻止了李岫往下说,“你走吧。” 出于对李林甫下意识的顺从,李岫抽泣两声,擦拭干净眼泪退下了。 院子中只留下了李林甫一人,微风吹起他斑白的头发,李林甫的腰背瞬间佝偻了下去,他任由自己跌倒在躺椅上,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纵横交错。 呕心沥血掀起的大案又未能如愿废掉太子,李林甫剧烈咳嗽了几声,满心不甘。 到了今日,李林甫未必猜不出来李隆基根本就没想废太子,只是想要打压太子,可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一次又一次往下压李隆基的底线,希望李亨能够如昔日的李瑛一样让李隆基失去理智废太子甚至杀子。 只是圣人老了,他只想着粉饰太平,享受他的太平盛世,只要李亨还听他话,他就不愿意再费力换新太子,反正每个儿子他都不喜欢,谁当太子都一样。 可对李林甫就太不一样了,李亨和李林甫不死不休,陛下其他子嗣和他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生路在哪呢?李林甫想,诸王都被圣人吓破了胆子,谁有那个能力把李亨从储君位置上替换下去呢?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李林甫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起他的身后事。 以前李林甫认为他还能活很久,想着先把李亨废了,到时候想当太子的诸王自然会来讨好他这个右相,他再暗地选一个跟他亲近的皇子扶持当太子还来得及,可如今他眼看活不了几年了,找一个未来能顶替李亨继承皇位的人就成了燃眉之急…… 说到底,圣人不一定愿意把李亨弄死,下一任宰相也未必愿意对李亨下死手,可想当皇帝的其他人一旦有机会必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李亨,这才是他死后也依然可靠的同盟。 李林甫不信李唐皇室中除了李亨之外没有窥伺帝位的人,李唐皇室从太宗时候开始就是那个人人都觊觎帝位的德行,难还能到了李亨这一代就都改了本性不成? 王忠嗣已经在唉声叹气两天了。 自从那日李长安把他从大理寺监狱中带出来,王忠嗣就没有高兴过。 前两日李长安等人还只当王忠嗣瘸了腿不高兴,贴心给他留出消化情绪的时间,可今日要回洛阳了,几人同乘一辆马车,王忠嗣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李长安就忍不住开口。 “阿兄也想开些吧,人总得往前看。” 王忠嗣一想到他没用的前属下和前属下带领的更没用的金吾卫就觉得大唐危在旦夕,忍不住想要叹气。 当然更让他担忧的还是年老昏庸的君王。 “唉,我如何想得开啊。”王忠嗣忧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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