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抬头看向高台上那把龙椅,只看了一眼,眼睛便像是被火灼了一般迅速移开。 他曾经仰望这把椅子仰望了很多年。 他第一次看到这把椅子,这把椅子的主人还是一个女人,他的父亲拉着他,让他喊那个女人祖母。 那个女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只随处可见的猫狗一样。 他被留在了宫中,留了很多年,那几年是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时光,他的父母整日都战战兢兢,连带着他也整日提心吊胆。李隆基讨厌提心吊胆的感觉,他也想当那个能掌握别人生死的人,所以他对这把龙椅升起了渴望。 一年又一年,他终于长大了,于是就带兵打进了皇宫,把他的祖母赶下了皇位,再后来他又带兵杀死了他的伯母和堂姐,把他的父亲推上了皇位。 他的父亲和兄长很识相,兄长主动让出了太子位置,父亲又主动做了太上皇。 他终于成了这把龙椅的主人。 这些年,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把龙椅,他杀三子,打压太子李亨,就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坐在这把龙椅上。 李隆基忍不住一步步走回去,颤颤巍巍伸出手,抚摸着这把华贵无比的龙椅,面上情绪复杂,手掌摩挲了许久,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弯着腰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了下去。 江山,没了,宗庙,没了,龙椅,也没了。 他花费几十年才抢来的东西,一夕之间就全部成了一场空,这次,是他被迫放弃这把代表天下至高无上权柄的龙椅。 李隆基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他的腰骤然弯了下去,像一节干枯的老木。 “陛下,六军已经整合完毕,舆图臣也已经从兵部拿出来了。”杨国忠急匆匆跑进来,他手里还攥着一副舆图。 这是最最要紧的东西,他们都没去过剑南道,得有舆图才能走对路啊,别的暂且不说,他们这好几千人一路上往西南去,路上得吃饭休息吧,得知道哪有粮仓才好过去就食啊。 而且时间匆忙,他只找到了七百匹马,零零碎碎四千多人只有九百匹马好干什么,如今在长安城弄马是来不及了,不过舆图上标注咸阳县那边就有一个大马厩,内有两千余匹马,加上那两千余匹马就够了。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再不敢去看那把冰冷华贵的龙椅,匆匆忙忙道:“好,那咱们现在就走。” 夜色昏黑,李隆基坐在马车之中,他耳朵中只剩下了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吱呀吱呀,仿佛碾压的不是地面,而是他的心。 李隆基掀开了马车帘,有心想最后再看一眼长安城,眼神往外一看,触及到了街边一处牌匾之后仿佛眼睛被针扎般迅速收回了视线。 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由紧攥,往日保养得宜的圆润指甲甚至掐入了肉中。 含光门西侧便是大社大稷二坛,再侧就是太庙。 是李氏七辈先祖之庙。 安禄山攻入长安之后,会何如处置李唐宗庙呢?李隆基逃避不敢去想祖宗宗庙的下场,也不敢去想被安禄山攻陷之后的长安百姓的下场。 李隆基再不敢掀开马车帘往外看了。 他怕看到百姓失望的眼神,怕看到自己祖宗的宗庙,更怕被不知情的百官撞破自己要逃跑。 “陛下。” 马车壁被轻轻敲击着,李隆基心神恍惚的将马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隙。 杨国忠驱马贴着马车一侧问:“陛下,前面就是左藏库了,咱们不如派人将左藏库一把火烧了,也省的日后便宜了安贼。” 左藏库是国库之一,里面储藏着大量的粮食布帛。 李隆基沉默片刻,叹息道:“叛军贪婪,入城必先劫掠,倘若他们从府库中抢不到东西,就必定会去劫掠百姓。” “这些金铜布帛就留给他们吧,只盼望他们拿走库房中的东西能少劫掠百姓。” 叛军攻入长安城后第一件事情必定是搜刮财宝,倘若他们从府库之中搜刮不到东西,就会把目光投向无辜百姓。他们只要财宝,从宫廷之中抢夺还是从百姓手中掠夺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可对百万长安百姓来说差别巨大。 当李隆基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心被打落之后,他的头脑又清醒了起来。李隆基从来不是傻子,他只是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太刚愎自用,不肯去思考罢了。 只是对于帝王来说,傲慢比愚蠢更加可怕。 杨国忠有些不甘心,他觉得宁可一火烧了这些东西也不能留给安禄山,可李隆基说完话之后就又放下了帘子,杨国忠想要再劝两句都没找到机会,只能悻悻离开。 马车另一侧,骑着高头大马,头发花白脊背挺直的老将陈玄礼沉沉看了杨国忠一眼。 陈玄礼是禁军龙武大将军,景龙四年便曾跟随李隆基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往后四十余年都深受李隆基信任,他沉默寡言,甚少参与政事,所以这么多年也稳稳做着禁军龙武大将军,没有遭到迫害。 这次李隆基出逃,就是由他率领三千金吾卫护送。 只是陈玄礼也有不满,他一步步看着李隆基从圣明天子沦落成了如今要抛弃长安逃跑的无能君王。他的心中对李隆基有怨言,大唐江山、祖宗宗庙,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可最大的怨气却不是对着李隆基,而是对着杨国忠。 就和大部分天下人一样,陈玄礼认为皇帝昏庸是受了奸臣蒙蔽,而杨国忠就是那个奸臣。 倘若不是杨国忠欺上瞒下,擅弄权势,大唐何至于沦落至此。 陈玄礼眸色黑沉,冷冷看着前方对此一无所知的杨国忠,心里已经升起了杀意。 天刚蒙蒙亮,朱雀大街上十分萧索,只有几人匆匆忙忙在街上走着。叛军即将打过来的消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长安百姓人人自危,家家户门紧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一道身穿浅灰道袍的身影麻利窜到了左相府门前,毫不客气咔咔扣门。 门仆揉着眼睛开了门,只看到了一道灰影窜过。 “元道长,您慢些!”门仆早已经对来者十分熟悉了,元虚生却仿佛没听到一般撒腿就往里跑。 李适之发愁了半夜,担忧大唐江山又害怕叛军打进长安,后半夜好不容易才睡着,一大早正迷迷糊糊呢,就给一声巨响给骇醒了。 “元虚生!”李适之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胸口狠狠喘了两口气,怒视着一脚把卧房门踹开的中年道士,“大早上的你踹我门干什么?” 元虚生满脸焦急,走到床边把身上只穿着寝衣的李适之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你赶紧收拾收拾行李跟我一块跑路吧,安禄山就要打进长安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元虚生一边拉着李适之往外走一边碎碎念:“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有那么几条路子能跑路,咱们往南边去,出了长安有人接应我,你跟我一块往上洛去,到了上洛咱们就安全了。” 李适之面露怒色,一把拂开元虚生:“老夫是大唐宰相,陛下之臣,如今长安城危在旦夕,正是君臣上下一心共抗时艰的时候,老夫如何能跑路?” “哎呀,什么君臣上下一心,李隆基昨晚半夜就跑路了!”元虚生扭头看了呆若木鸡的李适之一眼。 “他都跑了你留下有什么用,趁着安禄山还没打过来你赶紧收拾了细软跟我一块跑吧。我可是看在这些年收了你不少钱的份上才好心来喊你一起跑路,你都不知道现在门路多难寻……唉唉,你往哪去?”元虚生看着李适之的背影呼喊。 元虚生一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皇帝是真跑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整个长安城就会知道,到时候再跑路就未必能赶上了。”元虚生跟在李适之身后小碎步跑着,劝他跟自己一起撤退。 给寿安公主当手下很安心,昨日寿安公主留在长安城中的人手就通知他撤退了,不仅自己能撤退还能带着亲朋好友一起走,元虚生本来打算自己跑,反正他无亲无故,可想了想,还是决定拉着李适之一起跑路。 这么多年相处,他从李适之这坑蒙拐骗,按照寿安公主的意思给他出主意,纵然一开始是利用,可李适之脑子虽然不太聪明,可性情豪迈疏散,喜交朋友,多年下来二人也发展出了不浅的好友之情。 事到临头,元虚生也乐意拉他一把,再救他最后一回。 反正这么多年他都要习惯了给李适之出各种馊主意保命了。 说话间,李适之已经骑马行到了皇宫前,皇宫已经乱成了一团,宫人宦官慌张背着包袱往外跑,连守门的侍卫都不见了。 “我都告诉你皇帝早就跑路了吧。”元虚生看着宫人慌张逃窜也心有戚戚然。 李适之面色铁青,破口大骂:“杀千刀的李隆基啊,堂叔怎么就把皇位传给了他呢!大唐江山和李唐宗庙说丢就丢,真真枉为人子!” “那咱们也跑路吧。”元虚生嘀咕道。 李适之面上表情几番变换,最终咬咬牙:“你自己走吧,老夫得留下来。” 元虚生急了:“皇帝都跑了,你留下来有什么用?你胆子又小,人又笨,要不是我教你一遇到事就故意摔断腿躲灾,你早就不知道被李林甫和杨国忠弄死几回了。你是会带兵还是会打仗啊,你留在长安就是送死!” 这家伙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嘛,他三言两语就能把这家伙骗的团团转。 李适之紧紧攥着拳头道:“祖宗打下的江山,后人岂能不战而降,敌未至人先跑,我丢的起这个脸,我祖父曾祖丢不起这个脸。” “李隆基都跑了,就算你们祖宗要上来算账,也得先找他啊。”元虚生一跺脚,“你个死心眼,你知道安禄山多厉害吗,你留下来也挡不住他,只是白白送死。” 李适之勉强笑笑,故作轻松道:“我祖父面对太宗皇帝都敢造反,安禄山还能比太宗皇帝更厉害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 “……叛军打进长安,谁都能跑,李唐皇室不能跑,这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守不住,那是技不如人,跑了,就是丢尽了祖宗颜面。” 李适之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我不走。” 元虚生叹气:“随你吧,你不跑我自己跑。” 随后就转身离开了,李适之呵斥侍卫维持秩序的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小。 元虚生最后看了李适之一眼,李适之周围已经围上了几个六神无主的官员,如今皇帝跑了,右相也跑了,左相就是百官之首了,有左相维持秩序,这些被吓破胆的官员也似乎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聚拢在了李适之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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