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前还常常被召去昭仁殿议事,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早就闲下来了。 他们几个连带着今年开始上朝听政的十三,每日便是先一起杵在乾清宫当一个时辰的木桩子,再回来读从小每日两千遍的圣贤书。 大阿哥是从不来读书的,三阿哥下了朝就回府中修书,五阿哥更是从小就没来过,从前还能见到八阿哥,最近也和九阿哥十阿哥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十二在苏麻喇姑那长大,与五阿哥无异,七阿哥是个先天不足的,从来是一个人找个地方蹲着。 这么一数,得用的真是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上书房中如今便只有面无表情的太子,面无表情的四爷,一个战战兢兢的十三爷,和一群玩闹的小阿哥们。 四个时辰的讲学结束后,太子第一个站起来,越过前头跪着的老师,朝毓庆宫走去。 四爷欲言又止,顾忌是宫里,也不敢同太子多言。 这几年来,直王尤得皇上喜欢,皇上喜欢这个大儿子直率,喜欢他勇猛,更喜欢他和太子别苗头。 太子有索相,大阿哥就有明相。 这些年来两人争锋相对,早已是骑虎难下,太子与直王是汗阿玛放在群臣前的饵,只要有一个大臣想着从龙之功,咬一口毒饵,便让汗阿玛不得安眠,储位成了他分化群臣的工具。 父衰而子壮,功成身退也。 可若父亲不想退,若儿子不能退,那就只能去争,只能去抢。 小时候他们在上书房读书时,汗阿玛再忙也日日来给他们讲课。 他还记得汗阿玛曾说,前明便是亡于党争,他深恨那些汉臣误了一个前明,绝他们不许又来误他的江山,他的儿子们。 他还记得从前的汗阿玛,文治武功无人能及,烛照千里,明镜高悬。 摆布起臣子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就像他手上的玩具,从来只有一个声音。 可如今他很久不给下面的臣子一句准话了,他要大臣们去想,去猜。明党和索党争得头破血流,圣意的偏向就越发紧要;太子和直王越争锋相对,皇上就越是高枕无忧。 汗阿玛,你已经……力不从心了吗?
第5章 夺子 四爷从上书房走后,便往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请安。在宫门前稍后片刻,便有奴才请四爷进去。 德妃正候在上首,她生的文秀雅致,四爷除了一双凤眼像康熙爷,直鼻薄唇和德妃最像。最难得的是德妃娘娘气质温和,端的是慈眉善目。嘴角微微有几道笑纹,可见从来是个心宽意平的人。 四爷座前有一道雪蒸糕,茶是他素来爱的太平猴魁,“额娘近来可好?”他心下感念,润了润口道。 “我这儿一切都好,托阿哥的福,”德妃柔柔笑道,隐约可见一二年轻时的样子,“几个孩子可还好?你福晋近来如何,新人伺候的还好么?” 德妃是个处事周全之人,绝不会叫人落下什么口实来,按例先问过府中的孩子们和福晋,才问近日入门的宝月。 “一切都好,瓜尔佳氏是个乖巧的。”四爷面色缓和,德妃便知他是满意的。 “合你心意便好,阿哥在外头办差辛苦,府中诸人要能叫你宽心才好。”德妃点到为止,她不愿过问的太多。 孝懿皇后崩逝时,四阿哥已经六岁了,正是在西三所里进学懂事的年纪。 四阿哥自愿为养母守孝,德妃既全了他的孝心,两人从此便这么不近不远的处着。心里就是有十分的意思,也只表现一二分出来。 “额娘!我回来了!”两厢沉默之间,十四阿哥风风火火的跑进来,年纪小的阿哥们不知愁滋味,下了课又去布库骑马,每日都是一身泥。 “四哥也在呢!”十四阿哥拿起桌上的冷茶一顿猛灌,才瞧见边上坐着的那块冷木头。 德妃连忙起来阻止,神情紧张极了,再不是方才的观音玉像,“冷茶伤身,不可再喝了!” 十四阿哥早不耐烦做额娘的乖宝宝,随意敷衍额娘两句便围着四爷嗡嗡的绕,“四哥可知道汗阿玛打算下月里奉太后去塞外避暑么?” “此事自有圣意裁夺,何必无谓打听。”四爷不想搭理他,如今多事之秋,这些事哪有他们的来置喙的余地,传出去了也是给娘娘找麻烦。 “额娘你瞧他这样子!”十四阿哥也是娇养大的,哪受得了这样的气。都是做哥哥的,五哥对九哥可不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好啦,小泼猴,快别闹你四哥了!”德妃仍是笑意盈盈,但一看向十四阿哥,眼中光彩就无端生动许多,再没有方才的不自在。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的,越发显得四爷形单影只地可怜起来。 四爷看在眼里,眼中微黯,便起身自觉告退了。 德妃有意挽留,却也到底不知如何开口。 好不容易将小十四哄到后头去换衣服,德妃瞧着桌上还没动的雪蒸糕叹了口气。 从前她去承乾宫请安,那时四阿哥养在还是贵妃的孝懿皇后膝下。还那么小小一个就很懂事了,见大人们在说话,他偷偷盯着桌子上的雪蒸糕也不开口。 孝懿皇后去了,他伤心的不能自已。德妃不愿叫他在养母和自己之中为难,也不敢去见他。 还是四阿哥先到永和宫来请安,那时见他瘦成那样,她既欣喜于四阿哥心中有自己这个母亲,又心疼他小小年纪如此哀恸,怕他伤了身体。 她不是不疼四阿哥,可十指也有长短。 生四阿哥时她不过是个庶妃,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那时宫里很多庶妃的孩子都养在孝懿皇后那儿。她挣扎两日好悬将他生下来,还没见过面就被抱走了。 若要说有恨,她该去恨谁? 恨祖宗家法?还是恨帝王无情。 “额娘额娘,我想去塞外嘛,四哥素来和太子爷交好,他肯定有办法的……“ 德妃正出神,收拾好的十四阿哥又缠了上来,她连忙拭了眼泪往后殿去了。 四爷沉着脸回到府中,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他心中窝火,又无处发泄。苏培盛也识相的隔得远远儿的,不敢去触他霉头。 从前孝懿皇后待他周全慈爱,可却从来不曾用看她所生的小公主那样的眼神看他。 他也曾想向德妃索取,可先有胤祚,后有温宪,十二,胤祯。他好像一个多余的客人,努力想要和主人亲近,却始终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四爷关在书房生了一日闷气,出来时已神色如常了。除了苏培盛知道些内情,府中诸人只以为他有事要忙。 此后一连多日,他一从宫中出来便到宝月这里,后院诸人一番思量暗恨不提。 却说宝月这头,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她虽闭门不出,府里却早已人心浮动起来。 这日十五,她照例去正院向福晋请安,却见一青衣女子等在路边,见她过来便忙忙迎上来, “妾郭氏给侧福晋请安,侧福晋是往福晋院中去么?”一张笑脸,还挤开玛瑙作势要来扶她,殷勤地叫人发毛。 宝月进府第二日去请安时,郭氏是最不显眼的。宋氏柔弱,李氏爽利,郭氏只能说是清秀,如今不知抱着什么心思,竟早早等在路边堵她。 “你不是么,还是我记错了府上的规矩,十五这日竟不必向福晋请安?”宝月不欲多费口舌,端出一副四爷理事时的冷面应道。 她凉凉一瞥,竟真有几分神韵,郭氏不想宝月这样不给面子,一时讪讪。 她自恃早进府几年,宋氏李氏都曾开怀或是有子,自有几分傲气体面,侧福晋若要用人,应当只她一个选项才是。 却不想宝月一进门便把院门一关,郭氏本想等她召见。可几日过去不见动静,也不免焦急起来,便送上门来在此等候。 谁知宝月见了她仍不假辞色,她一时羞愤,便跟在后头不再言语。 到了正院,宋氏已在那儿了,厅中只有一个叫云意的丫鬟陪着,说福晋正在更衣,稍后便来。宋氏垂着头坐在右下首第二座,第一个座位便是给李氏留下的。 宝月在左下首第一个坐下,那郭氏一番犹豫,还是坐在宋氏后头。 待李格格姗姗来迟,福晋才从房中出来,此时已过去将近半个时辰了。 宋氏郭氏好似已是习以为常,料想从前也是如此。李格格不来,福晋就绝不会出来,李氏没有不来的胆子,日日迟到来挑衅,福晋大方接招,却苦了其他人在这儿白等。 宝月本不习惯初一十五早上六点就要起床问安,今日本就起的艰难,早起吃不下饭。在这空着肚子等着,福晋连一杯热茶也不曾打发来,她愈发不耐烦起来。 “二阿哥还好么?“福晋坐在上首,向李氏问道。 “今日早上有些哭闹罢了,想是昨日里睡的不好。“李氏轻飘飘地回话,语气不甚恭敬。 “二阿哥身体要紧,”福晋笑眯眯的也不生气,话题一转,好似在安抚宝月一般。“倒是劳妹妹在这儿久候了。” 宝月自然知道福晋将自己提溜出来的意思,也不搭腔,只在边上做个木头美人。 却不想有那傻的自己撞上来,她尚未说话,李氏却急不可耐道,“侧福晋家中累世官宦,规矩自然比咱们要好,待福晋的恭敬,都将咱们几个比下去了。“ 便是郭氏也能听出来她语气中隐含的讥讽,不去惹便罢,她瞧着侧福晋早上那副做派,可不是表面看着那样好脾气的人…… 果然宝月一声冷笑,“规矩不好如何养育大格格?“ 李氏勃然色变,宝月这是拿刀往她心窝子上戳。大格格渐渐大了,她最怕福晋用大格格的婚事拿捏她,恨恨看宝月一眼,自知踢了铁板,不再多言。 福晋乐得瞧她们二人针锋相对,也不作声。宝月见四下寂然,各个看似事不关己,实则只差一双招子贴到自己面上来,把她当猴一样的看。 更懒得再同她们虚与委蛇,便起身告辞,“福晋若无要事,妾便告退了。” 不过两回碰面,李氏这个蠢的不说。福晋拿她做刀,小动作不断,她实在疲于应付。 一想到往后还不知她们有多少手段,索性撕开脸皮。她无意与她们交好,若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出来便是。 李氏回了东院,却怒气一散,不怒反笑,白露不明所以,李氏一双眼精芒外现,同白露解释,“正愁没有侧福晋的把柄,她却自己送上门来。“ 她是小选出身的女子,被德妃挑中前原是在宫中伺候的,多少知道四爷从前的心结,吩咐白露待今日四爷回来,便请他立刻往东院来,只说是二阿哥病了。 福晋一听白露等在府前,便知李氏的打算,微微笑道,“瓜尔佳氏到底年轻娇纵,出身好些,便受不得委屈。“ 胡嬷嬷会意一笑,替福晋打着扇儿,“以后日子且长呢,又不是家中的姑奶奶,到了贝勒府里,哪有不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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