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膳不必等我了,我去阿哥所瞧瞧阿午。” 四爷从太后宫中回到养心殿里的时候,正巧撞见宝月在耳朵上扣上一件绿玉耳坠,她从镜子里递来一个笑意,就像一只即将出笼的鸟儿,端的是顾盼神飞。 “折子批完了?” 四爷转了两下手串,不动声色。 “哼,都不去圆明园了,自然有的是时间批。”她瞪他一眼,话语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早些批完,便能早些去园子里。”他轻啜一口茶,平静道。 宝月别过头,拒绝了他递来的这一块馅饼,也不想知道他话里的早些是什么时候。 “也是该去看看,”见挽留无果,他很干脆地应允下来,“我同你一块去,自到了宫里,除却上朝的时候,我亦少见阿午了。” 宝月插钗子的手停住了,那一支青色的琉璃花被放回桌上,手腕上的玉镯磕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你这几日,很奇怪,”镜子里照映出她眼中清晰的怀疑,“跟着我做什么,连你那些宝贝折子也不管了,什么时候万岁爷还学会给自己放假了?” 四爷任由宝月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扫视,一派坦然地回望,“既然玉娘不想去,就留在养心殿陪我批折子罢。” “......我去。” 他挑眉一笑,作为应答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朵青色的琉璃花重新簪上她的发髻。 四爷和宝月携手而至,此时阿午已早早等在门口了,他的长相既有四爷的凌厉,又兼具宝月的秀美,远远望去,便像一块光润的冷玉。 “咱们阿午过两年也可以娶福晋了。”四爷眯着眼睛打量阿午一番,感叹道。 若不按虚岁,过两年阿午也不过十四岁而已,只是这个问题宝月没法同他争辩,他俩在这件事上隔着几百年不可逾越的鸿沟。 分明是来看孩子的,可带上了四爷,事情就有些变味了,阿午被他拉到书房里考校功课,在这一板一眼的奏对里,宝月实在看不出什么温情。只是四爷和阿午倒是很习惯这样的情感表达,这孩子渐渐长大,话也越来越少,四爷平日里又忙,宝月也不愿打搅他们父子难得的私下相处。 好容易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四爷早吩咐过,只随意叫阿哥所里的厨子多做一些,倒不必穿过宫道去御膳房传膳。 阿哥所的膳食自然是比不上御膳房给皇帝的规制的,但大碟小碟的也有十来样,宝月和阿午正等着四爷先动筷,他却微微一笑,忽然示意苏培盛叫人来试菜。 阿午眼中闪过一道深思,宝月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试菜这样的规矩,自然是有的,但通常并不在皇帝面前做,毕竟若是毒发时间长的药,难不成叫日理万机的皇帝在一桌子菜面前等上一个时辰再开始吃?再说下毒这事,其中牵涉的实在太多,从毒药的来源,到每一个经手的人,一个环节都出不得差错,尤其是内务府,历来掌管内务府的,都是皇帝们最亲信的奴才。 故而比起下毒,也许还不如直接伸刀子来的快,当然,在重重御前侍卫之中如何突破到皇帝面前,那又是另一种麻烦事情了。 等等,内务府——忽然有什么在宝月脑中灵光一现,如今的内务府总管,不正是八爷的舅舅噶达鸿么。她心中不由缓缓升起一股寒意和后怕来。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在桌下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微微粗糙的笔茧子擦过她的皮肤,她看着四爷唇边镇定自若的笑容,忽然安下心来。 难怪他要跟着自己,从古至今多少暴君昏君,也少有被毒死的,何况是他这样明察秋毫的人。这一档子事分明就在他的设计之中,只是瞒着自己罢了。 四爷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轻轻在她耳边笑,“我不说,不过是怕玉娘惶惶不安罢了,可不许冤枉我想看你的笑话。”
第93章 阿午佯作不知的低头,并不敢抬头窥视父母之间的私语亲昵。 “用银器查罢,”她的眼睫颤动两下,“若是钩吻附子一类,便用家畜验。” 既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没必要非搭上一条人命,奴才的命已经够不值钱了。 苏培盛一时踟蹰,他朝四爷望去,便得了桌上四爷点头示意的一个应允。 他走出门出去,吩咐随侍的小太监找两只鸡来,暗叹这位娘娘的多事,须知用在人身上的剂量和用在家畜身上的自然不一样,试菜的太监难道不知道也许自己会死?只是不过是为了那点抚恤的金银心甘情愿而已。 半刻钟后,查验的结果出来了,在一片死寂之中,苏培盛惶惶跪在地上,阿哥所里有干系的一干人等一并被拖下去严加审问,这难得的一顿饭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四爷把宝月和阿午一同带回了养心殿,一路上她都一副了无兴致的样子。方才也就罢了,现在只他们三个走在路上,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孩子面前,四爷多少有些包袱,也不好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倒是阿午做了一回贴心棉袄。 “汗阿玛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总比咱们茫然不知地叫人暗害了好。额娘快别多想这些不值当听的事了,免得污了耳朵。” 宝月默然,一直以来,她都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她和皇后之间,是必定会有这样一场冲突的,可她总觉得还很遥远。 三人回了养心殿,四爷重新叫人上了膳食,阿午只好埋头用膳,继续装作瞧不见自己额娘宽边的袖子下那多出来的一只手。 若说此事,也并非八爷有意为之,他再有惊天动地的想法,也做不出对四爷下毒的事。四爷初登基的时候,对八爷一党一向是拉拢之后分而化之的手段。将噶达鸿升为内务府总管,也是施恩于八爷,毕竟先帝薄待良妃,良妃家中自然也没落起来,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朝野里。 四爷一面将他提拔起来推恩,一面也不忘将自己潜邸时候就侍奉在王府里的家臣傅鼐也一并提做内务府总管,这个位子毕竟是皇帝近臣,总没有推恩到将自己的命也一并放在八爷手上的道理。 一面打,一面拉,八爷在康熙一朝是吃惯了这样的手段的,他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不提,升任亲王福晋的八福晋却在旁人恭贺八爷封王之时大剌剌地表现了出来。 “有何可喜,岂知这位子能做得几日,他日身首异处也未可知。” 四爷眉目平静地复述了八福晋的怨怼之语,眼中露出几分讥嘲。她是出身显贵不错,可安亲王府现在又还有几分体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是真自信八爷党羽之多,四爷奈何不得,还是原本就性子张狂,得了失心疯。 “这件事,便是皇后和她一力主导。”四爷嘴角噙着冷笑。 “八爷并不像这样的人,他如何会放任八福晋做这样的事情?”宝月倒不是为了给八爷求情,只是有些不明白,“我知道他与你素有过节,可八爷从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如何敢做出这样不谨慎的事情来,噶达鸿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事不是一查便出么。” 四爷敲了敲她的脑袋,神色温和下来,颇有几分好笑道,“老八和他福晋心怀异心不假,可皇后,却是冲着你来的。” 他从傅鼐手上接到奏报的时候,只觉得这个谋算浅显到有些荒唐。四爷自从发觉皇后与八福晋暗地里有来往,便敲打了皇后一番,她再不敢给八福晋递信,八福晋那儿自然也不知道她们二人私下里的动向早被四爷得知了。 随后他便大大方方地彰示对宝月的偏爱,愈发逼得皇后狗急跳墙,也许一开始她只恨宝月,但四爷实在很明白皇后这么多年来都在想些什么。宝月于自己是切肤之痛,可阿午关系到的,才是皇后眼中最要紧的事情,也就是弘晖的将来。 皇后的打算是找一个宝月去瞧阿午的时候,将她们母子二人一并杀了,可她在宫中如同飘萍浮根,如何能有这般通天手腕?八福晋牵来的这跟线——噶达鸿,自然是她唯一的办法。如此一来,她能使用的法子便很有限了,稍稍使人探查后,他们的举动便都在四爷的耳目之下。 “否则防不胜防,你我岂不要日夜寝食难安?”他轻笑,眼中蕴含着掌控全局的笃定。 皇后意在宝月和阿午母子,八福晋却是真有异心,得知四爷一块到了阿哥所里也计划不改,不枉四爷在书房的窗边考校了阿午的功课一上午,只怕噶达鸿的消息传不出去。 “老八的确不像做这样事情的人,可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也就只有问他才知道了。”四爷语气淡淡,在同一轮太阳照耀之下,十三爷已带着侍卫将廉亲王府密不透风地层层围住。 八爷尚还在悠闲地同八福晋下棋,他注视着八福晋额边焦灼的冷汗,微微一笑道,“下棋要专心定神,否则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啊。” “不好了,王爷、福晋!咱们外面给九门步兵围上了!”那小太监摸爬滚打地冲进来,他满眼恐惧,纵然不知内里详情,可外头声势这样浩大,不必想也知道必是了不得的大事。 八福晋一个恍惚,棋盘便一整个从桌边摔落在地,墨玉和白玉制成的黑白子交错散落在地,八爷蹲下身,他的手抚过棋盘上摔出来的裂痕,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一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他气定神闲地抬头望去,便撞上八福晋涨红的眼眶,她慌乱不已,六神无主,“王爷!王爷,要怎么办?!” 八爷没有答话,他垂下眼去,任凭越来越慌张的八福晋愈发用力摇动他的手臂。 过了良久,他忽然握住八福晋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下,语气平静地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额娘过世的时候,她房里有一盆绿菊,你还记得吗?” 八福晋双眼含泪,后退两步,终于脱力地跌坐在地,也许,也许他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八哥,我以为以你的明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十三在廉亲王府门外,看着在重兵押解之下缓步而来的八爷,心绪复杂不已。从公论,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先帝遗诏在前,新君登基在后。朝堂上的风气焕然一新,在高薪养廉和火奉归公两法的的推行下,先朝官员贪污,官场腐败的风气已得到了大大改善,其余几项新法也逐步推行开来,甚至还颇有成效,于国于民,都有大裨益。 从私论,四爷对八爷一党也并非赶尽杀绝,旁人不提,至少他对八爷也算是优容有加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兄弟里能封上亲王的,也就只有一个先帝遗诏提起的理亲王,一个十三的怡亲王和八爷的廉亲王而已。如此君不负臣,臣又怎可背君? 在十三深深的不解和怒火中,八爷没有说话。 他们到底是亲兄弟,其中细节没有叫外人来问的道理,故而从羁押到问供,四爷一应委派给了十三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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