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她想。不过她好像没有自己设想得那么高兴。 早先揪紧的心,此刻正在下坠,落入无底洞中。她看着爱丽丝,爱丽丝的眼眸中会映出她浅淡的倒影。不合时宜地在这时候想起泰格丽思对她曾说过的话。 泰格丽思说,希望那个家的回忆不会让她痛苦。 现在回忆已触手可及,究竟会是苦涩的还是甜蜜的,马上就能知晓了吧。不太愿意承认,可她确实好像有点害怕。 五条悟的视线还在她和小爱丽丝之间打转。到底在看什么呢?梦子真想这么问,不过他已经看出她的困惑表情了。 “你从小到大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样貌变化。”他不由分说地凑近过来,“仔细看看,可能还是小时候可爱一点。你知道的啦,我喜欢圆圆脸。” 梦子有点想要反驳他,可惜反驳的话语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才好。铁栅门的另一侧,小爱丽丝抿了抿唇。这短暂得只持续了一瞬间的小动作根本没能逃过五条悟的眼睛。他“哈!”了一声,好像找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发现。 “你果然是能看到我的,只是故意在忽视我吧!” 他笑得得意又夸张,对着小爱丽丝挤眉弄眼做出鬼脸。 “你呀你呀你呀——坏小孩!” 好嘛,这下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坏小孩了,因为小爱丽丝真的还只是个小孩。 被当场抓包,小爱丽丝一下子就红了脸,浮在脸颊上的色泽看着比梦子的红发还要夸张。 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又垂眸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扭扭捏捏的尴尬模样倒终于像是个小孩子该有的表现了。 支吾了一会儿,又被五条悟的轻笑声逗得愤懑不已,她总算开口道:“以实玛莉说我应该杀了你。但我还不想这么做,所以我现在正在无视你。” 从未听过的名字出现了。 梦子知道,自己该打破此刻还算轻快的氛围了。 “爱丽丝,以实玛莉是谁?”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孩子气的做派消失了,爱丽丝好像又变回了刚才那过分平淡的模样,小小的手探出了铁栏的间隙,握住了梦子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铁栅栏消失了,崭新的门出现了。 那是深红色的、刻有飞鸟与蛇的门。鸟被蛇衔在口中,飞扬的翅膀直指天空,似也透着痛楚。 “由你自己藏起来的记忆,我也会带你去看。” 爱丽丝推开了门。 “走吧,梦子……还有六眼。”
第82章 生日蜡烛 遥远而蔚蓝色的天、打理得不算多么细致的庭院,和脚下有些枯黄的草地。 当鸟与蛇之门敞开时,这就是梦子所看到的景象。 庭院的正中央,长势漂亮的松树被风吹动,只是枝条长得有些太密了,有风拂过时,苍翠针叶碰撞出了比平素更加坚硬的声响。脚下的枯草都被吹弯了,却并未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脚下也并未见到自己或是五条悟的影子。 这里有些奇怪。她如此想着。 但眼下不太适合去深究这个问题。爱丽丝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自在地向前奔去,总算有点小孩子的活泼样子了。 这么活泼,真的好吗?梦子想。 她知道自己的不安完全是杞人忧天,也没必要冒出如此扫兴的心情。可有些情绪一旦探出头来,就很难再忽视不见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迈步,追上爱丽丝。而她也切实地迈出了步伐,却未能顺利向前。 就像原地踏步那样,她停住原处。 “这些全部都是虚构出来的。” 梦子听到五条悟说。 他正俯着身,轻抚脚下的草坪。在触及到干涩的草叶时,那黄绿色的尖尖叶片忽地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直直地穿透了手掌,擦着他的掌心而过。 正如他所说,此处是虚假的——天空、树木、大地,都是假的。 在本就虚假的梦境中说一切都是虚构,这种话听起来难免有种荒诞的幽默感,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至少在梦境里,有着咒力的加持,所见到的都带着一点切实的真实感,可以交互,也栩栩如生。可小爱丽丝带他们来到的这个空间却并非如此。 能看到风,却感受不到拂动;日光在头顶,但没有投落任何的影子;他们身在此处,他们并不是真正地站立在这里。 “这是爱丽丝想让我们看到的记忆……说不定,就像是立体投影一样,仅仅只是影像?” “没错。”他起身时,握住了梦子躁动不安的手,“所以,我们就好好地看着吧。” 所以,就看下去吧。 看着爱丽丝跑到庭院的一角,看着她金色的长发像小马尾巴那样晃来晃去。 她正在玩耍。一个人玩耍。 蜷起了身子,从纠纠缠缠的一大团藤蔓下钻过去。蹦跶着想要跳到树枝上去,可才刚刚跃起,肉墩墩的身体就掉到地上去了。 树枝好高,手臂好短。爱丽丝伸出手,日光从指缝间落下,是刺眼的金色,和她很像,也会家里的其他人相似。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树枝不是触手可及嘛,为什么上不去?小脑袋想不明白。 总之,再努力试一下吧。 爱丽丝想起了上上个夏天在电视里看到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那些强壮又矫健的跳高运动员总会先远远地助跑一段路,而后就能轻巧地跃起了。 像模像样的,她也后退了几步。这个距离好像还不够,再后退几步吧。 几乎都要退到来时的藤蔓旁了,她才停下脚步,学着运动员的起跑姿势,可惜连一步都没迈出去,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爱丽丝!” 苍老沙哑的声音,其中似乎还掺杂了些愠怒。爱丽丝倏地站直了身。 不用回头,她也能知道,是以实玛莉正在唤她。 从辈分上说,以实玛莉是他爷爷的母亲,也是这个家真正的家主。 在梦野家,那些繁琐的亲缘称呼全都不存在的,大家都只用名字称呼彼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可能是因为家里的年长的人太多,辈分也太乱了吧。 以实玛莉向她招手,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低着头走过去了。爱丽丝觉得她好像不太高兴,直到她重重地摁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爱丽丝才想到,可能是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惹她生气了。 低着头,追在以实玛莉的身后,同她一起走近缘廊。爱丽丝乖乖坐下,以实玛莉则撩起了繁杂的和服下摆,坐在她的身后,双手拢着乱糟糟的头发,把手指当成了梳子,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 以实玛莉很老了。具体有多老,爱丽丝不知道。 树有年轮,切开树干一圈圈地数过去,就能知道它的年岁了。去年秋天,庭院里的楠木被砍倒了,树干上拢共有七十三个圆圈。以实玛莉会比楠木还老吗? 爱丽丝想,要是人有年轮就好了。嘎吱嘎吱把她切开,就能看到她身体上的四道年轮——今天她四岁了。 不过,以实玛莉的手上倒是有着和年轮很像的深深皱纹,一道一道交错,卡住了她的头发,拉扯得有点痛。以实玛莉给自己梳头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痛吗? 爱丽丝仰起头,以实玛莉那松垮垮的脸庞映入眼中。 她们的眼睛是很相似的金色,不过以实玛莉的眼睛雾蒙蒙的,被松垮的眼皮盖住了大半,看起来像是夏天从冰窖里拿出来放了一会儿的波子汽水,玻璃瓶上也会结一层雾气。 和乱糟糟的爱丽丝截然不同,以实玛莉的头发虽然花白,却梳得齐整,嘴角一如既往向下耷拉着,看着有点刻薄。 “你记住,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使命。” 很忽然的,听到以实玛莉说。 她的话语来得如此突兀,好似掷向地面的冰块,在一声重响后分崩离析。 爱丽丝仍仰着脑袋。她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但以实玛莉已接着说下去了。 “你要把这个家的恶名刻进历史里。” 没怎么听明白,但爱丽丝还是点了点头。 “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术式,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嗯。” “只要你成功了,那么日后任何人听到‘梦野’这个姓氏,都会感到恐惧。” “嗯。” “家族的光辉会被铭记,我们也会被铭记。过去的失败全都奖杯抹净。从今往后,‘杀死六眼的诅咒师’,这足以成为梦野家的——我们的历史。” “嗯。” “爱丽丝,你要努力,知道吗?努力成为最勇敢、最厉害的诅咒师。” “嗯。” 缠绕在干枯手指之间的金色发丝绞成了一条辫子。她不再说了,只摆了摆手。爱丽丝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她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跑开了。 在无需尊称的家里,“你好”“再见”这种礼貌话也是不需要的。有限的话语要用在正经的诅咒上,其他时候,言语并不必要。爱丽丝很少听到别人和自己说话,她也不常说什么。 所以,从出生到现在,刚才的对话绝对是以实玛莉对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了。不过她一点儿都不懂以实玛莉在说什么。 跑远了些,她又回头看了看。以实玛莉仍坐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真怪。 爱丽丝跑进屋里。 接下来玩点什么呢,还是去看电视?她想不好。 家里没几个人会陪她玩,就连埃克塞特也不乐意(从亲缘关系上看,他算是表兄吧?爱丽丝莫名地想)。 埃克塞特嫌她年纪小,可他明明也才九岁。当他硬凑近更年长的男孩堆里时,他们对他的态度肯定也和他对自己一样吧。 无聊地游荡在家里,从起居室逛到茶室再到书库。这里的书架上大概找不到好玩的绘本,她踮起脚尖,随便抽了一本出来。 翻开。里头不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文字——每一页上只有空白。 爱丽丝合上书,封皮上写着《梦野家的历史》。 梦野家的历史空空如也,因为梦野家并无太多历史。 几百年前从北欧迁居而来,真正的姓氏与过去全被丢在了那片极北的不毛之地。曾经试着在东亚的这座小岛刻下家族崭新的诅咒历史,可惜却已失败告终,只能暂且悄无声息地栖身于此,甚至咒术师们也以为梦野家已不复存在——真是很窝囊的一种活法,而这就是梦野家的历史。 这种事情,爱丽丝可不知道。就是说给她听,其实也听不懂。把书塞回原位,她没心没肺地跑走了。 无聊的一天,在午饭时格萝尼亚(大概是姨母吧?)搬出八层大蛋糕后,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 爱丽丝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蛋糕。 八层,整整八层,厚重的奶油被雕刻成了螺旋花纹,像是罗马柱一样。草莓果酱从最顶上淋了下去,整整齐齐摆满新鲜草莓,红彤彤的,看着就好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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