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高声庆贺声中,季卷果抬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形往上拔高丈余,如猿猱矫健,须臾便可登顶。辽军中呼喝更甚,季卷却微一皱眉,握剑更紧,双足不停,随时一蹬墙上箭孔,借势再上。 等她攀至四五丈高,眼见墙垛已近在眼前,甚至能看清墙上金兵脸上豆大汗珠,忽有无数尖锐矛锋自墙上箭孔中穿出,直刺她紧贴墙壁的身体,墙脚两侧,自旁门杀出两队金兵,列在季卷身下,举兵相待,同时墙上拍下长宽五尺,厚足三寸,密布铁钉刀刃的狼牙拍,遮天蔽日,阻住她继续向上的路。 这一瞬间,身前、头顶、足下,三面杀阵,封堵季卷所有规避方向,而她身在半空,八方再无借力之处,已是确定得不能再确定的围杀之势! 辽军的欢声已转调为惊呼,季卷身处其中,不再往上攀登,松掉丹田真气,往下飘落的同时,竟还能笑。 她始终坚信在任何时候,人都应该多笑笑。 她笑着低头,身形急落间仍有心对地面雪中一二百没有骑马的金兵调侃道:“守城的大忌,可就是擅自出城。” “敌众我寡,我们有什么必要出城?” 领“下三滥”何家北上的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质问道。 他俩很早以前对季卷存了分心思,在促成何家与青田帮联手一事上相当热切,等后来江湖传出流言,就对苏梦枕生出许多意见。此番看在大局上,虽勉强容忍他能领军,等听他做出无法理解的决定,立即出言逼问。何连华道:“辽军决定围城,我们就与他耗着,难道还耗不过他们?等他们粮草没了,自然退兵,你非要我们出城迎敌,要是损失大了,往后还怎么守城?” 他说的话在理,因此引得厅中半数首领接连点头,等他说完后,又有几位家主、话事人接连发声,意在说服苏梦枕收回成命,不必出城应敌,而是据守。另有些人理解苏梦枕用意,如雷卷便立时冷笑道:“混江湖前,还是要多读读书!彼不挑战而我击,屡出以疲彼师,连武经总要都不读,也好意思指挥!” 苏梦枕坐在季卷以往开会常坐的位置上,垂目等他们吵完。江湖人总个性十足,各自为据,不比他在金风细雨楼,话说出口从来无人反驳。他实在不爱解释,觉得话一出口,再详细解读简直浪费生命,因此堂下吵得激烈,他却已魂飞天外,盯着扶手上一处漆都磨没了、木纹都磨花了的坑洼,忽伸手握上去,比对出该是季卷拇指的位置,脑中便浮出季卷一口牙都快咬碎,狠狠施力猛搓扶手,面上还要微笑,和气纠正他人错误的生动模样。 他握住扶手,忽而抬袖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叫场中一时安静,各位首领皆偷眼瞧他,觉得自己这么吵嚷,浪费个重病人的生命,似乎有些不人道。苏梦枕咳嗽,痛吟,简直下一秒就要死地掀起森森鬼眼瞧人,把所有人都盯得噤若寒蝉,才又咳一声,满意道:“今夜寅时。一切照旧。” 何连英、何连华兄弟还有些意见,但见苏梦枕这副模样,生怕多说几句就能把他气死了,和反对他俩的人一路小声吵着溜出门外。 等场中清静下来,雷卷才慢悠悠从位置上起身。燕京雪后寒冷,令他的疾病也发作更烈,方才听苏梦枕猛咳,牵动自己肺脏也想要咳嗽,但他不爱在人前示弱,一直忍到此时,平复了咳嗽冲动,才像个健康人一样起身准备离开。 苏梦枕此时却一声都不咳了。他依然握着扶手,在雷卷背后道:“我楼中有两位医师供奉,对调理久病颇有心得,雷堂主随时来京,我替你安排。” 雷卷顿了一下,不应是,也不说否,只是冷嗖嗖道:“听得出医师水平高超,苏楼主的咳嗽,根本中气十足!”
第101章 落云台 苏梦枕没有反驳。他身体当然转好,非但因举国上下皆为远征燕云出力,他已许久不必做生死搏斗,更因如今医师登门,他不会为更优先的事务一再拖延。 把自己当成病人,把自己当成迫切要活的病人。病人苏梦枕没有理会雷卷话中暗讽他故意装病,而是直盯雷卷暗沉如泥的瞳孔,理直气壮道:“人生病就该吃药。拖着、扛着、视而不见,除了一死,就无别的可能。你在守城上懂得这个道理,对自己的病,也该懂同样的道理。” 雷卷露出些堪称嘲笑的表情道:“这听起来像季卷的道理。” 苏梦枕自然道:“这就是她的道理。” 雷卷瞧着满面春风的青年,忽而失去了和一个正全心全意沉浸在幸福中的人谈人生的兴趣。他转身就走,走之前最后冷淡道:“苏楼主这般自信,最好对晚上奇袭的胜率,也已殊有把握。” 夤夜城门。辽军被大雪封堵在香山脚,与燕京相隔三十里,天气晴好时,于墙头极目可见旌旗。此时夜深,远山黢黑,更能见军营火把相连,烧亮半壁夜空。武林人吵嚷时虽凶,如今强被压下,临到阵前,却也摩拳擦掌,战意高昂。 ——哪怕计划有误,难道以自己之威,不可力镇辽人,只身破局? 江湖人总是自傲、自信、自负得过头,因此对苏梦枕布置最为质疑的一群人,如今战意最盛。而这些人,正是今夜第一批先锋! 或许这也在苏梦枕算计之中? 苏梦枕一身暗红劲装立于辕门,目送第一批千人先锋自通天门鱼贯而出,顷刻隐于墨夜。城中谯楼漏刻流转,待半刻后,第二批两千余队伍从南边开阳门绕道而行,他仍沉默,环抱的双手已不可按捺般轻抚起袖中刀锋。等漏箭上浮,第三批侠客踏着先锋的路径再出发,除去留守城中的队伍,仅剩下苏梦枕身边两千余名金风细雨楼精锐未动。 他在等。他向来厌恶等待,生平最有耐心一刻,也只是等季卷回答。此时他安静地等,等辽军左侧翼火光微乱,顷刻灭去一片。混乱中重新被点起更多火把,先锋的厮杀,侧翼的反击,前后的回援,生死一霎尽容于微乱火光,在苏梦枕远眺视线里上演无声默剧。 他依然在等。等整片军营大亮,中军帐中,将领点灯急听敌讯,旋即军马拨动,往先锋军退路包抄而去。中军拔营途中,派去的第二支队伍突袭右侧翼辽军,又一处火光乍灭,又一次紧急应对,此时再视中军,已少近万之众。 夜里雪光仍刺眼,茫茫隐匿偷袭者踪迹,苏梦枕凝神观察、等待,在第三支队伍击穿包抄左翼的援军,与先锋汇合时,忽开口道:“无错。中军正南方向十营,是否未曾调动?” 花无错毫不犹豫答:“是的!我自始至终盯紧了中军,三回偷袭,中军先乱后整,调派兵卒无数,唯这十营之兵,始终未曾接令移动!” 苏梦枕淡淡点头。他的刀终于从袖中退出,比衣服要艳,似已提前在滴今夜会沾上的血。 “粮仓必在其后。” 他道。 辽军暂时未攻,并非心怯,必在修车橹,具器械,掘地道,随时发动。若正面相抗,敌众我寡本就势劣,而江湖势力松散,想法不一,易受离间。 既然绝不可正面相抗,又要令辽军心生退意,苏梦枕脑中目标始终清晰且坚定:烧粮草! 唯有粮草能动摇十倍于他们的辽人军心。 那么他必能握住辽人破绽,直袭粮仓! 苏梦枕回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弟兄们,得他们慨然点头。于是他冷然一闭目,再睁眼时坚毅地道:“我们走!” 他话未说完,人已往辕门外后仰,化一支暗红如旧血的箭,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季卷却正笑着往城墙上飘飞而去。 她陷于三面陷阱,显然是守城将领严密安排,知道她已给大多金兵留下阴影,要以此击溃她的天命形象,却仍不急不慌,放任自己往下坠向出城金兵。 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有朋友接应。 她动作太快、太耀眼、太惹人瞩目,几乎让人忽略了在她身后,还有十几位侠客跟随。在她身形将要落入刀尖,金人正在狂喜间分出注意去听她的遗言时,被忽略的暗影处,十几道身影杀出,狂刀急剑直扑金兵,只一合便扫清季卷身下,破除这三面危机。 胡斐持刀立身,仰头瞧一眼墙垛上密布的狼牙拍与戳满矛尖无从借力的墙壁,纵使身负壁虎游龙功,在此满是尖刺的城墙上也施展不开,忽道:“你若是还想登城,我有一个在商家堡时学来的办法!” 季卷轻松落在他们身边,与他们一道仰头上望,笑道:“什么办法?” 胡斐道:“叠罗汉。” 历来表演叠罗汉的都是些苦练外门功夫的练家子,而在场内家高手自不必真要一个个叠起来攀一道城墙。眼下都是颇具急智的聪明人,因而胡斐一提,已露出了悟神情,甚至不需言语沟通已分好职责。季卷与他们交换一个视线,足尖急往胡斐身边掠去,将要近身时跃身至他肩肘,胡斐抬掌一举,以四象掌法将她抛至半空。她往上飘飞一段,正要新力用尽之时,胡斐扔上来的第二人搭住她肩膀,以肘击将她抛飞更高,自己向下急坠而去。 此时她已飞至四五丈高,城墙上混乱至极,听短促的女真语呼喝,纷纷挽弓向她瞄准。季卷正要抽剑相待,却见宁中则亦被接力抛至高处,手中剑光裂做一十四点,剑气割断金人手中强弓。这一式用老,人也旋即下落,落下以前对季卷一笑。 季卷于是安然将剑推回鞘中,借来的上飘之力已到了尽处,却丝毫不急,甚至有闲心对惊恐的金人招招手。 “季少帮主好兴致!”身下一道如虎啸般的畅快笑声响起,劳穴光振翅鹰飞地冲上前来,伸手搭住季卷手腕,在半空腰间一扭,将季卷横斜着掷往城墙。 季卷简直如一面风筝,被四人接力抛得远比城墙更高,转瞬凌驾金人头顶。如今墙上金兵要搭弓,先得抬头被日光刺目,方能从日轮中辨清振袖向他们滑飞而来的季卷身影。 铮铮铮!雕弓如琴弦,慌张间已压不上任何曲谱,向季卷射来全无威胁的乱箭,令季卷一笑之下,旋身入阵,脚底踩上箭身,借力调整好身姿,化一道白虹往城中最高的白塔腰间直落而去! 整座辽阳,幅员三十里,驻兵近万,高城深池。要如何只用一剑,令全城震怵? 杀人? 要杀多少人才能够? 不如诛心! 于是季卷抽剑。“天外飞仙”的一剑!居高而击,自碧霄直落,如平地惊雷炸响于二十余丈高的白塔腰际。季卷于第十层檐上落足,而剑势未止,旋腰斜斩,白虹隐于鞘间的瞬息,矗立整座辽阳府金人眼前的接天高塔发出隆隆轰鸣,十丈直径在季卷一剑下脆如竹节,断做两半,季卷未落足的那一半在她身后势不可挡地坍塌、解体、坠地,倏尔激起漫天烟尘,而小小一个人影卷于烟雾,依旧白得亮眼,白得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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