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克曼努摇了摇头:“不需要。” 他僵滞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流露出嘲讽:“心软了吗?” 她瞥了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不包含任何责难的情绪,但乌尔宁加尔就是感觉自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胸口有一股灼烧般疼痛在蔓延……羞耻的疼痛。 缇克曼努现在一定觉得他蠢死了,他如此想道,因为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阿格规文。”他听见她的声音——她都没有回应他刚才的话,“我留你下来,是要让你转告亚瑟一句话。” 黑骑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起来,显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留下她了……而且,乌尔宁加尔还看得出,黑骑士不习惯忤逆缇克曼努的话,和那个人造人一样是他最讨厌的“好孩子”的类型。 他低下头:“是,母亲。” “代我告诉他……”缇克曼努拍了拍黑色的长裙——直到这时候,乌尔宁加尔才发现她换了一件衣服,“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因为我很快就会去卡美洛特为他服丧了。” ……哈,他待在这里每天都有可能受到“摩根的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嘲弄,父王却可以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不做就爽到,命运真是不公平。 “说完了吗?”他不耐烦地说道,“说完了就快点走吧。” 那个戴面具的黑女人说道:“你们先走吧,我会用宝具'妄想幻想'断后……” “不需要。”他一把推开对方,先一步发动了宝具,“我予你焦枯的城市,绝望的落日,苍凉的月亮,予你我已死去的祖辈,哀悼石碑上祭奠的先魂……①” “此刻正是与神代告别之时——咏逆转的受难诗②!” ………… ………………………… 乌尔宁加尔本以为在回去的路上,车上会是那种鸦雀无声,让人从头尴尬到脚的氛围——但他料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那两个天真的迦勒底人一路上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他都不知道应该感谢他们缓和了气氛,还是为他们完全不顾及氛围,自顾自寻开心的行径感到不爽。 “没想到小殿下的宝具居然是辅助用的。”藤丸立香兴致勃勃道,“还以为会是像英雄王那样的攻击型宝具呢。” 乌尔宁加尔啧了一声:“都说了别那么叫我。” “应该是类似于t固有结界,可以让神秘湮灭的宝具。”马修说,“对于英灵这种需要魔力维持自身的存在而言,真是天敌般的能力啊……不过,好像很少见到您使用呢。” “我的宝具对任何神秘都会产生湮灭效果,只是我控制了宝具的生效范围,才没有波及你们。”他说,“但无论如何,我本人都会受到影响,因为结界是以我为原点展开的。” 说到这里时,他偷偷看了一眼缇克曼努——后者正在闭目养神,连呼吸都没有紊乱过一下,如果不是因为她还笔挺地坐着,乌尔宁加尔都快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居然都不打算关心他一下……乌尔宁加尔有些沮丧,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沮丧而恼火,不管后来迦勒底的二人组营造出了多么欢乐的氛围,他都没有回应,只是兀自对着渺无人烟的荒漠生闷气。 入夜过半时,他们顺利抵达了来时建立的临时休息处。 缇克曼努提出由她来守夜,乌尔宁加尔起初想以“有我在怎么可能需要守夜的人”说服对方去休息,但被她拒绝了,抱着被否定了的不快,他勉强提出要跟对方一起守夜。 缇克曼努看着他,神态似是沉思,好一会儿才有所回应:“可以。” 盾女明显很不会看眼色,居然自以为体贴地提出要代他守夜——好在那位迦勒底的御主终于找回了一点解读气氛的能力,主动阻止了她。 唯一讨厌的是,对方居然在离开时对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他们彼此之间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议一样。乌尔宁加尔感觉受到了冒犯,但由于缇克曼努离得太近,不方便他用吐舌头传达自己的嫌弃之情。 多余的家伙离开之后,现场霎时变得安静起来。 乌尔宁加尔终于感受到了他脑内之前一直设想的尴尬氛围,并且怀念起了迦勒底二人组还在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刹),而当他纠结于该不该主动开口的时候,缇克曼努已经将枯枝聚集了起来,并用打火石点燃了柴堆。 “沙漠的昼夜温差很大。”她说,“你可以靠得近一些。”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在她旁边坐下——并且在几秒后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离火堆近一些”。 乌尔宁加尔感觉脸颊发烫,于是把脸凑到火堆附近,假装他的脸是被热气烫红的。 缇克曼努提醒道:“离火堆太近容易被烟雾呛到。” 他把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咕哝:“我就是喜欢闻炭火的焦味。” 又过了很久,乌尔宁加尔看着火堆由旺转灭,又看着缇克曼努用树枝拨弄剩余的枯枝,让火焰不至于熄灭,觉得自己就像在沙漠里等待一滴朝露——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不可能的事了。最后,他还是主动开了口:“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关于什么?” “就……”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在打颤,仿佛有一个胆小鬼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关于我……”我是你的孩子,缇克曼努的孩子,唯一的孩子,“父王在创造我的时候,加入了你的血……所以一定程度上,我们算是有血缘关系的。” 对方颔首:“我知道。” 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就这样?你就打算说这些?” “如果您的疑问是源于我此刻异样的平静……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懵住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很早就知道您是我的孩子。”她说,“还记得某天早晨醒来,您发现自己忽然出现在我床上的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可恶,他也真的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不要因为这件事就误以为我是变态什么的!” “您不必忧虑,因为我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缇克曼努摸了摸他的脑袋,“卢伽尔……也就是您的父亲吉尔伽美什,他利用了造物与造物主的法则,让自己的意识依附到您身上,也是他控制您的身体偷爬到我床上来的。” “操!”他忍不住怒骂,“父王怎么能用我的身体做这么无耻的事?” 缇克曼努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注意语言,小殿下。” 乌尔宁加尔讪讪地低下了头,身体比脑袋先作出了反馈:“我错了……” “其实在更早之前,我就隐隐有所猜测,和卢伽尔的对话也只是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而已。”她继续道,“我不认为卢伽尔会特意找一个和我有类似特征的女性结婚生子——期待着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到故人的影子,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是非常令人不齿的行为。” 虽然父亲没有这么做,但不代表他不会做其他令人不齿的行为……比如说借用自己儿子的身体跑到妻子的床上,而且连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声,真是不要脸,呸! “而我之所以一直没有主动提及这件事,是想搞清楚您到底想要什么,以及您的性格究竟在卢伽尔的影响下产生了多大的偏差。” 他小声道:“我想要什么,不是在最开始遇到的时候就说了嘛……” “您要求我像侍奉您的祖父和父亲一样侍奉您……所以,最初我以为您要的是一位卢伽尔之手,而非从我这里寻找什么亲情。”缇克曼努说,“这也是我为什么至今都在对您用敬语的原因。” “主要是像你对父王一样!我知道父王是你抚养长大的。”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也不需要用什么敬语……” “如你所愿。”缇克曼努叹了口气,“是应该说卢伽尔果然不擅长教养孩子,还是该说遗传基因的强大呢……不仅是外貌,你在性格上也几乎完美地继承了你父亲,包括他最糟糕的那一面。” 乌尔宁加尔嘟囔道:“我才不会半夜跑到别人的床上去。”顿了一下,“也不会在雨夜听故事时偷偷把别人挤走。” 缇克曼努沉默了几秒:“看来西杜丽真的很在意那件事。”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真的很在意。” 事实上,父王有时做噩梦都会见到这一幕,绝大多数的结局是父王被巨大化的西杜丽用手拍扁了,父王还亲自模仿了那个拟声词——而他则因为在初次听到这件事时忍不住笑了,也被父王用泥板拍了脑袋,发出“啪叽”一声。 缇克曼努继续道:“在你父亲执政早期,我们之间曾发生过一次剧烈的争吵,甚至使我在一怒之下卸任了卢伽尔之手的职务,离开了乌鲁克……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他老实地回答,“父王说是因为他要找其他女人上床,所以让你生气了。” 缇克曼努再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时间更长。 半晌,她才幽幽地说道:“卢伽尔啊……” “所以事实不是这样吗?” “客观地说,这属于对一件客观事物的主观扭曲。”缇克曼努说,“不过事件确实源于卢伽尔要求恢复统治者对女性的初夜权。而令我愤怒的是,卢伽尔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很严重,并认为这是可以迫使我屈服,并主动向他吐露爱意的筹码。” “所以你一点也不嫉妒父王找其他女人吗?” 她解释道:“在那个时候,人们更多会误认为我与先王卢伽尔班达之间存在感情,在他们的印象中,我们才是同一辈的人。” 所以嫉妒的其实是父王……啧,可悲的大人。 “当然,在那次争吵中,我本人也有情绪化的表现。”缇克曼努叹了口气,“因为我受够了他那无止境的骄傲——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权势、容貌、力量,还有他人的憧憬与爱慕。他把自己的骄傲视作比任何事物都更重要的存在,甚至不惜践踏别人的尊严,好让自己在不折损骄傲的情况下获得他想要的。” 听到这里,乌尔宁加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不会教养孩子,还有基因遗传的影响……嗯,听起来好像都是父王的问题。 “我曾对你父亲说,如果一直不愿意向对方坦诚心里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坦诚而追悔莫及。”她低声道,“这个道理,他很晚才明白… …而那时,是我即将出发去修复哀悼之塔的前夜。” 修复哀悼之塔……他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在他执政时期,这段往事已经变成了一场荣耀之旅,一次伟大的胜利,是诗人们灵感的源泉,很少有人还记得那曾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了。 “不要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才感到后悔。”她说,“告诉我,小殿t下——坦诚地、真心实意地跟我说,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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