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儿过去,拿单才开口道:“这事不成。” “我已经决定了。”大卫低声回答,押沙龙很少听见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话。 “你的决定毫无意义,这事并不由国王定夺。”拿单说,“即使你勉强推进,最终也只会一无所获,还会招致祸患。如果你想耍小聪明,以违逆神的指示,总有一天你将不得不用爱子之血来洗刷自己的王座。” 押沙龙感觉喉咙紧缩:“恕我打扰这场对话……父王,您突然叫我回来,究竟是想让我做什么?” “撒督和拿单会为你施行膏油礼,引导你倾听神的启示。”大卫说,“今晚过后,你就是以色列的王储了。”
第184章 膏油礼只是王储继任仪式中的一部分, 按照正常的流程,押沙龙应该在日出之时从王宫的正门乘坐象征一国之王的金色马车,在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的护送下离开以色列, 前往基训泉, 并用那里的泉水清洗身体,然后再返回圣坛,才会轮到施行膏油礼。 现在父王不仅省去了前面的步骤(尽管对方承诺这部分在今晚过后会立刻补上),在那份诏书下达前,父王还未正式向外界昭告自己打算钦定他为继承人。 若他猜的没错,除了父王之外,知道他今晚要接受膏油礼的人也只有撒督和拿单了。拿单显然不赞同父王这么做,至于是不赞同父王居然略过了神圣的仪式,还是不赞同父王选他为继承人……从刚才的对话来看,押沙龙更倾向是后者。 而另一位——相比拿单,他与撒督关系更近一些。尽管对方始终保持缄默, 可从对方低沉的叹息中,他听出了更复杂的深意。也许撒督对他并不像拿单那样反对, 但也明显心怀忧虑, 他那静默却忧愁的眼神,甚至比拿单那毫不掩饰的拒绝更令他不安。 相对西顿、提尔为主神修建的神庙,雅威的圣坛要简陋许多。倒不是因为以色列国库空虚到连为上帝建造居所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而是他的父亲大卫在t年轻时收到了神谕,因为大卫的王位是通过向同胞发起战争得来的,他使许多与他同为犹太民的人流了血,所以不能以雅威之名建造殿宇① ,这一神圣而伟大的任务须由他的下一位继承人来完成。 不知雅威当初降下神谕时,是否料到了大卫的继承人会带着满身的尘灰和汗水来向它请求启示。 押沙龙也很惊讶自己现在居然还有苦中作乐的心情……如果猊下也在这里,或许会拍着他的肩膀,感慨他确实有所成长了吧。 一股馥郁的香气唤回了他的注意力(以及跪下太久膝盖传来的酸痛),当他抬起头时,撒督已经站在了他跟前,他的影子比本人先到一步:“请闭上眼睛。” 押沙龙顺从地照做了,但依然能感觉到光影在脸上交错,他闻到了没药、菖蒲和肉桂的气味,以及橄榄油黏腻的触感。 他曾听撒督讲过,受膏之人会从膏油中闻到令人怀念的味道,仿佛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中。 但这些气味没能令他想起任何亲近的人——他的小妹闻起来像是初蕊绽放的鲜花,他的父亲是青草、汗水,以及发酵后略显酸涩的葡萄酒,猊下则是被晒过的麦子和丰裕的泥土……而膏油只是膏油,它只让他想起那些喜欢在身上涂抹香膏和花露的贵族,他们之中大部分还是埃及人。 押沙龙并不觉得自己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反而生出了一股离对方越来越远的迷惘。 涂抹完膏油后,撒督开始低声呢喃什么,押沙龙没有听清,但涂抹在他额前的膏油变得越来越冷,像是在吸食他皮肤上的热意,当冷到极致的时候,他竟有了一种被灼烧般的痛楚。 他必须极尽克制才能勉强掩饰此刻的痛苦——如果在这种重要的仪式上时态,一切就都结束了——然而他的后背渗出冷汗,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角分泌,几乎无暇再去思考别的事情,连撒督口中的颂词也变得朦胧不清。 在极度的煎熬中,他不知道仪式度过了多久,不知道颂词是何时停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不再感受到透过眼睑的光与影,他感觉自己在下坠,虽然不知道最终将坠落何方,但在这个离造物主越来越远的时刻,他终于久违地闻到了那些令人眷恋的气味……尽管与之相伴的还有火焰的焦苦,以及血的腥气。 ……………… 当押沙龙再度睁开眼睛时,彼方的天际已经隐约有了亮色。他发现自己站在卫城的城门口,和许多百姓围聚在一起,但他们没有一个认出他,甚至不曾注意到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来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出声,但他的话语犹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人群中掀起了波澜,欢呼与庆贺此起彼伏,人声如浪潮般从四周袭来,推搡着他。 一辆金色的马车从拥挤的道路上缓缓驶过,每往前一寸,那一处的人群便向两边退去,似是摩西当年带领族人们逃离埃及时分开的海面。车厢敞开着,没有顶棚,这样设计是为了让百姓们更好的看清车上坐着的人,好让他们将以色列未来统治者的面容印入脑海。 车上坐着的并不是他,却是一个令他感到熟悉的人。 棉白色的长发,黝黑的皮肤和铜金色的眼睛……押沙龙记得这张脸,记得这孩子叫耶底底亚,但更早一些的时候,他的名字还是所罗门。 眼前的人显然比记忆中更年长,神态也不复从前。耶底底亚很少笑,但时常能从他身上感觉到生机盎然的快意,而车上的人——也许他应该称呼他为所罗门——尽管仍然微笑着,眼神却显得很冷漠。 马车前行得很慢,刚好能让年纪渐长的大祭司撒督和先知拿单跟上,和在圣坛前为他受膏时不同,此刻他们脸上洋溢着诚挚的喜悦。他怔怔地目送他们离开,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圣坛前接受膏油礼,但刹那间整个世界就天翻地覆。他年幼的弟弟仿佛在一夜间又长大了几岁,并且千里迢迢从蛾摩拉回到了以色列,取代他成为了王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押沙龙不自觉地向王宫的方向走去,拥挤的人群丝毫没有妨碍到他,他直直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阳光穿过尘埃。四季也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变化,从深秋回到了盛夏,天色愈来愈亮,温度愈来愈热,吵闹的虫鸣逐渐取代了人们的欢呼声,拂面的微风中有了海的味道。 当他走进王宫,直抵谒见室时,时光已经回溯到了初春,烂熟的果实变回了花苞,昆虫的鸣叫声也轻了下去。他推开门,见到了一个比他记忆中更年轻的父王。 父王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眉头紧拧,似是沉思。约押将军(同样比他记忆中年轻一些)跪在他面前,等候王的指示。 半晌,父王开口道:“我心意已决,押沙龙将是这场战争的统帅,在大马士革,没有人的话语权比他更高。” “我明白您对押沙龙殿下的期许。”约押显然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是陛下,殿下实在是太年轻了,他甚至没有打过一次仗。” “他会处理好的。”父王对此不置可否,“另外,不要轻易让他离开战场,我希望他至少在半年内不要回到卫城。” 押沙龙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他们是在讨论以色列和约旦的战争……可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在送走了约押之后,父王又召来了他们的乳母,叮嘱道:“这半年里,如果押沙龙出现在王宫,千万不要让他和塔玛接触。” 所以父王是有意在那段时间将他送走的,而且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建立功勋,也是为了避免让他见到塔玛。可这是为什么呢?那半年里,王宫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方便出面的…… 押沙龙的心跳忽然慢了半拍,一个许久未曾提起的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一个死人的名字。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父王有什么理由这么做?除了让塔玛受到伤害,让他损失一个儿子,让王室又背上一个丑闻外,父王什么也得不到,他甚至还为此失去了他的挚友,他最信赖的部下……也许还是他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父王总是任意而为,但他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可你心中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相信他吗——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大卫为何把所罗门送到猊下身边?为何他对猊下决定建国一事毫不意外?为何他要如此匆忙且简陋地立他为王储?为何撒督和拿单谁也不看好他? 他正欲开口,想要把一切都问清楚,可周围倏忽燃起了熊熊烈火,父王的身影如同烧焦的羊皮纸般蜷曲、崩裂,最终化为灰烬,被蒸腾的烟雾冲向上空。他赶紧从谒见室里逃了出来,感觉身体从未如此迟钝过,步履沉重如铅,仅仅几步就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王宫在他身后崩塌。 押沙龙抬起头,望见坍塌的城墙和一望无际的废墟,往日肥沃的田野被大火付之一炬,只剩下一片焦土,死亡在空气中蔓延。 脚下的泥土柔软而潮湿,浸透了人们的血与泪。周围空无一人,但到处仿佛都能听到人们的哭嚎和惨叫,他站在这片已经被摧毁的、空寂的土地上,竟再度体会到了那种被人潮挤压和推搡的感觉。 这里不像是以色列,以色列没有这种形状崎岖怪异的城墙……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座城市拥有这样三角形构造的城墙,这里是……它是…… 押沙龙彷徨地四处巡视,视线最终落在了唯一没有被毁掉,依然矗立着的城门上,一个黑色的人影吊在大门的正上方,随风轻微晃动,像是枯枝上的最后一片落叶。 他眯起眼睛,想看清那究竟是谁,一个男孩从他身边走过,停在了他跟前不远的地方,他长得更像是他记忆中的耶底底亚,但头发是深金色,眸色中那种铜质的金属光泽更强烈。他的年龄与耶底底亚相仿,神态却更像是所罗门。 “就是她吗?”男孩像是在对周围某些看不见的人说话,“观测确定,尸体尚未开始腐烂,人形仍保持完好……但还是得小心,不要让她的头脱离身体……同意,这是可以避免的,没必t要进行额外的修复……” 男孩抬起手,掌心闪烁着淡蓝色的光,绳索倏地断裂,城墙上的人影在一股无形力量地控制下缓缓落地,在押沙龙看清对方之前,男孩将一块披风盖在尸体上。 他听见男孩喃喃自语道:“看来不穿衣服的时候,女王和娼妓也没什么两样。” 听到男孩的话,他突然感觉肺腑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听见自己的骨骼咔咔作响,感觉到血的甜腥涌上喉咙,肌肉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泪水滚烫得好似蒸发后的水汽。 他跪倒下来,想要捂住脸放声大哭,可除了不停涌出的鲜血外,他没有在脖颈以上的地方摸到任何东西。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41 首页 上一页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