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押沙龙睁开眼睛时, 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他的一部分仍留在那个梦里。 透过床帏,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个人影,不知道那是谁。他张了张嘴,舌根的甜腥已经随着梦醒而消散了,徒留干燥与苦涩,像是烈火燃烧后的痕迹。喉咙里流出的声音令押沙龙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此虚弱,像是微风拂过后树枝摇曳的簌簌声,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自己真如梦中那样没了脑袋。 床帏掀开了,那个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庞。对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温暖而潮湿,指腹有着常年拨动琴弦留下的薄茧……押沙龙认出了他,但拒绝去想那个名字。 “还是很烫。”他听见对方说, “你还需要更多休息,押沙龙。” “不……”他摇着头,光是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必须……” “休息。”对方将杯子递到他唇边,他尝到了热羊奶的膻味,夹杂着一丝苦涩,像是某种药草的味道, “现在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 押沙龙竭力抵抗,但肉/体的软弱出卖了他,从床帏外渗进来的月光如雾气般弥散,周围再一次暗了下去。这次的梦里没有火也没有血……唯有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中间他又陆陆续续地醒来了几次,每一次意识都浑浑噩噩,几乎下一次醒来时就会忘记上一次醒来后的场景,但他记得每次睁眼都能看到床帏外的影子,他不知道是否每一次都是大卫,但一时又想不出这个时候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做。 如果猊下还在以色列的话,她会照顾他的……还有塔玛,他的小妹,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姑娘……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她们本不会离开他的……如果没有那件事……如果没有…… 几乎湮灭的记忆霎时浮现在脑海中,连带着痛苦和恨意。押沙龙盯着停留在床帏上的一只飞蛾,翅膀闪动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在梦中没有见到飞蛾,但这只飞蛾让他想起了梦中的熊熊烈火。 “醒了?”床帏外的大卫问道。 “是的……”他感觉舌头僵硬得像是一块死肉,“父王。” “你现在说话听起来像是喝醉了一样。”大卫撩开床帏,“我喂给你的是羊奶,没错吧?” “我很好,父王。”他麻木地回答,第二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已经没有那么艰难了,“我这样躺着有多久了?” “整整三天。”大卫叹了口气,“你在受膏时晕倒了,然后就一直高烧不退,还总是说些让人听不清的梦话……幸好现在温度降下去了,撒督说再这么烧下去你会变成老傻瓜的。” 撒督当然不会这么说话,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所以仪式失败了。” “……是我有欠考虑。”大卫拍了拍他的手背,“设身处地想一想,跳过基训泉洗礼这一步确实不太好。一个满身汗臭的小伙子来问你讨要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换作是我也不会答应的。等你的身体恢复之后,我会举办一场完整的王储继任仪式。” 举办一场完整的王储继任仪式……但不一定是为他。 押沙龙扯了扯嘴角,想要回以微笑,但那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太难了:“我期待着,父王。” “只要别气馁就好。”说着,大卫微妙地顿了一下,“虽然仪式失败了……但你昏迷时一直在呢喃着什么,神有在梦中向你托付什么启示吗?” 闻言,押沙龙的心跳停了一拍——他该如实回答吗?向大卫袒露自己的愤怒与不安,质问他究竟是不是对方真正想要的继承人,质问他在五年前是不是故意把他调去约旦战场,故意使塔玛沦落到那样危险的境地,好有理由驱逐猊下,质问他为什么要让所罗门化名为耶底底亚,并将他送到猊下身边,他是否料到了那个男孩未来会成为猊下的灭顶之灾? 他相信如果自己此刻问出口,对方也会如实回答的……但那之后呢? 事情不可能就这样过去,大卫也许会杀了他——过去他绝不可能相信这种事,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回避的理由了——尽管在得知这一切后,他早已心如死灰,甚至隐隐有了用死亡寻求解脱的渴求,但一切还没有结束,危险还潜伏在他最爱的人身边,无论他今夜是生还是死,都得先想办法把最关键的信息告知给猊下。 “我确实梦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内容很晦涩,令人难以理解,如果这就是神的启示,恐怕我暂时还无法领会神想表达的含义。”他谨慎地酝酿着回答,“我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神启里发生的场景都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吗?” 大卫搔了搔脸颊,神态竟有些像他年轻时的模样:“差不多吧。” “连您也不确定?” “反正它目前没有出错过,至于未来……谁知道呢?” “……您的话听起来就像是希望它出错一样。” “谁不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呢。”大卫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中总是有一种爽朗、轻快的意味,即使日益老迈,他仍时常能流露出年轻人般的生机,正是这种魅力让他将一群松散的势力凝聚成了一个国家——他的父亲大卫,除了猊下之外,父亲一直是他最渴望成为的人(私生活的部分除外),他曾经是多么憧憬他,尊敬他…… 可他的父亲不会将死亡送到猊下身边,更不会把他的小妹留给暗嫩——那是大卫王做的,在那个位置上,父亲的称谓或许已经变成了一个虚名。 但是万一呢……押沙龙忍不住告诉自己,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的启示,只是一场古怪但毫无意义的噩梦,并不是因为他还无法割舍对父亲的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但仔细想想,整件事里还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毕竟,父王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不是吗?如果他希望立其他孩子为王储,又或是想要杀死猊下,完全没必要那么大费周章,也许他不该……起码应该给父王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当然,押沙龙也没有天真到会把梦中的一切如实交代。他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事到如今,他的命运如今已经不仅关乎他自己,也关乎他所爱之人,为了猊下和塔玛,他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三思而后行。 “我听说您当初和拔示巴夫人……共浴爱河时,神曾借先知拿单之口告诫您,它会为您的不端之举降下惩罚。” “啊哈,'听说'——我以为这已经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包括我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事。”大卫耸了耸肩,“神谕就是这样,会通知你的多半都是坏消息。比如你做错了什么,你身边的人做错了什么,你的子民做错了什么,比如为什么你还不停止这么做,为什么你还不去阻止他们那么做,你再不去阻止我就要用靴子狠狠地踢他们的屁股了……噢,最后一个是我幻想的,不过我一直希望能亲眼看见这一幕。” 押沙龙很想报以笑容,但他实在没心情这么做:“所以当您身边有坏事降临时,神都会给您指示?”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吞咽唾沫,掌心不断渗出冷汗, “那么……关于塔玛的事呢?” 房间里突然陷入了死寂。 他们长久地对视,僵滞的、缄默的……押沙龙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态,确认自己不会错漏任何一处细节。 最后是大卫率先结束了这场眼睛上的较量,他避开了他的视线——有些僵硬的反应,但并不意味着他的罪名就落实了,也t许是因为他不愿轻易回想起那件事,也许他只是为自己的疏忽感到难堪。 “神没说什么。”大卫回答,“它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管。” “暗嫩的罪行违背了血亲之间的伦理关系,几乎是以色列立国以来王室最大的丑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不变得咄咄逼人,“对神来说,这难道不比和别人的妻子发生关系更重要吗?” “神的启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大卫说,“它不会直接告诉你任何事——还记得拿单当初是怎么向我转告神谕的吗?他先是说了一个又臭又长的故事,奢望你能从他那堆无聊的废话里自行领悟真谛,而最后你好不容易揣摩到了一点意思,他就会甩下一句'你就是那种人!',好像我能茅塞顿开都是因为他的表达能力有多么好一样。” “这不是我们正在讨论的东西……” “它不是。”大卫打断了他,“因为我之前就已经回答了那个'我们正在讨论的东西',而答案是'没有'。对于塔玛的遭遇,我也感到很痛苦,押沙龙,但它确实没有告诉我任何事。” 押沙龙感觉胸口一阵阵抽痛:“您能向我保证吗?” “我保证。”大卫拥抱了他,“别想太多,我的孩子。如果我提前获得了启示,你觉得我会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无动于衷吗?” 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押沙龙闻到了青草、汗水,以及发酵后略显酸涩的葡萄酒的气味,他回抱了对方,试图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的、温情脉脉的氛围里。 但当他闭上眼睛时,脑海里又浮现出了父亲紧抿但伪装成了微笑的嘴角,他下意识抚摸后颈的动作,不自然的语调,以及那突然间不再年轻,泄露出苍老与疲惫的眼神…… 都是谎言。 ××× “猊下?”房间里的光线亮了一些,是塔玛剪了烛芯,“您感觉好一点了吗?” 事实上,埃斐感觉糟透了——但她不会直接说出来,这样只会让她的小姑娘多出一些不必要的担心:“已经好多了……但看见你端着安赫卡的药进来时,突然又有点不好了。” 闻言,塔玛咯咯笑了起来:“安赫卡大人是故意把药调成这么苦的,她认为这样能让您长记性。” 埃斐对此不置可否:“我唯一记住的只有下次要克扣她在魔药材料上的预算。” 距离她从西顿回到蛾摩拉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虽然她设想得很好,但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当她脱离塔尼特制造的幻境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如果她再晚一点赶回蛾摩拉,大概全国上下都要知道他们的女王带着大殿下半夜偷跑到其他国家去了。 虽然最终还不至于沦落到举国皆知的程度,但塔玛和耶底底亚还是不可避免地知悉了一切,两人都对她的决定抱以不赞同的态度,只是侧重点不同。塔玛认为她不该轻易深入西顿这样危险的国家,耶底底亚则对她决定带上希兰——“而不是其他更有用处的人”,他当时这样强调——这件事很不高兴。 埃斐这辈子都鲜少有感到心虚的时候,但她无法抵抗这两双责怪的眼睛。 更不用说她回来后还生了一场大病。后来虽然逐渐好转,但一直没能彻底痊愈,时常有复发。 据安赫卡所说,这并不是受寒导致的疾病,而是某种恶性魔力的残留——多半是和塔尼特接触后留下的后遗症,需要随着时间慢慢恢复,或通过某种契机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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